谢芜一时语结。
头回瞧见如此好说话的李柔,一时之间她倒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
李柔略等了等不见她开口,眉心微蹙。
她耐心一向不是最好,见谢芜迟疑,便主动问起:“贵妃不知如何开口,还是问题太多不知从何事问起?”
她沉吟一瞬,昂首又道:“不妨本宫来猜一猜,贵妃想问之事可是与赵启有关?或者说,贵妃想知晓此事是否与皇兄有关?”
不知何时闲月亭已屏退众人。
谢芜对上李柔噙着三分笑意的眼,心脏漏跳一拍。
李柔唇角始终噙着笑,闲闲道:“你大抵是从皇兄那里探知了些消息,猜测本宫与皇兄之间有何关联,心中忧虑忐忑才来见本宫吧。你心中有了想法却不知见到本宫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应不应该开口?”
“我猜得可对?”
“你不答,本宫便当做是了。”
“确实,事情是本宫做的。赵启之死,确为本宫所为。”
谢芜:“……”
李柔大方承认道:“当初本宫与你被赵启伏击,此事皇兄知晓。而后本宫留着赵启,皇兄亦知晓。长安是圣都,皇兄是大齐天子,在长安发生之事都逃不过皇兄的眼,更何况那日闹出那般大动静,京兆府如何能不被惊动?
京兆府之所以未出动,不过是提早做了安排罢了。就连皇兄当日宣本宫进宫质问,也不过是本宫与皇兄做的一场戏。整件事中,皇兄有皇兄想做的事,本宫亦有本宫想探知内情,这二者不冲突。就如同,贵妃与本宫的合作,亦与本宫与皇兄谋划不冲突。如何,这答案,贵妃可满意?”
谢芜在微诧中久久未能回神。
来公主府之前,她在心中设想过许多可能,却唯独没想到李柔竟会如此痛快回应。
今日起初她只觉李柔很是不同,骤然听到李柔同她说这些她更是越发肯定,今日的李柔实在反常得厉害。
李柔见她不出声又问:“怎的不出声?可是还有别的想问的?”
谢芜摇摇头。
李柔唇角一翘:“若贵妃没有想问的,那便换本宫来问你。”
谢芜:“……”
李柔眸光狡黠,眉头略跳,面上尽显得意神色,煞有其事道:“方才你听了本宫的消息,本宫总得得到些消息才算公平。”
谢芜语结,随即释然,从不吃亏又心存狡黠,这才符合李柔脾性,示意:“殿下请问。”
李柔突然问道:“你爱皇兄吗?”
“……”谢芜微怔,未曾想过李柔竟会问这等问题,心中酝酿,正要唇启之际李柔却先她一步答道:“你无需再答,本宫已然知晓了。”
谢芜屏息补救道:“殿下……”
李柔抬手已率先打断她的话:“人下意识反应做不得假,方才,你迟疑了,所以,你不爱皇兄。”
李柔拖着下颌,看过来的眼神透着好奇,再度发问,“那齐王兄呢?你可对他有情?”
谢芜对上李柔的眼,答不出话。
方才错过一步先机,而今,无论她如何说,都是错。
“果然如此,”李柔掌心托腮移开视线时,轻笑,“你既不爱皇兄,也不爱齐王兄。”
谢芜不知李柔为何会如此发问,细想往日种种她并未发觉自己有哪里出现错漏。
李柔倒像是未曾发觉她情绪般般,凉凉看过她一眼,善意提醒:“明贵妃,往后你可要藏得再好些,千万莫要被旁人发现喽。”
“……”谢芜实在诧异于李柔的反常,骤然发问,而后既没有追问,也没有再问因由,只是让她藏得好一些?这突然来的一番行径实在让谢芜摸不清头脑。
舔了舔干涩的唇,谢芜斟酌措辞后启唇:“殿下……”
“本宫知晓你想说什么,本宫亦知晓本宫所言为何。”李柔视线越过谢芜只看向前方,唇角噙着似有似无笑痕道,“难道这世间男子与女子在一起全都是因着情爱?若是如此,皇兄拥有三宫六院,所爱之人岂不是太多?男子所爱并非一人,女子自然无需全心全意全扑在一人身上。”
她继续道:“世人贫寒之家于男子规劝,便是劝其积极奋进谋求官途。男子得到权势后便会选择彰显合身份的女子联姻为点缀。权势富贵世家子弟更甚,他们生来锦衣玉食,身边众多妖姬美妾环绕,旁人只觉稀松平常,偏对于女子,世人只要求女子相夫教子,柔顺贤德便好。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勾栏瓦斯,世人只教女子贤良淑德,温婉贤淑,却没人真正会在意女子心中究竟做何想。这世俗对待男子和女子根本是两套不同标准。”
“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只在众多美人美妾中偶有偏爱,便觉为人甚是重情。可女子不同,女子陷入情爱,便总想多一些,再多一些,直到自己的情郎全心全意,满心满眼的爱。可这样的情感实在太难得,有些女子固执己见追求情爱时不惜面目可憎,亦有女子退而求其次,会想与其指望男子若即若离的偏爱,不妨自己先得到些什么傍身才最为紧要。权势,地位,荣辱,金钱,生死,这些东西可都比虚无缥缈的情爱来得更要紧。”
“人非草木,男子有私心,女子因私念而生私情亦是稀松平常。”
李柔笑看谢芜,道:“这世间为男子者,细数其历程又有几个完然光彩?身为男子靠家族荣耀,借妻妾母族权势者比比皆是,男子尚能借势,为何女子不能?”
谢芜视线落在李柔身上,李柔亦回望她,眼眸中闪动蛰伏锋芒:“贵妃以为本宫是如何回归长安的?”
若存了心思,只靠男人怜惜,偏爱过活,即便她贵为长公主,在蛮夷匈奴之地,只怕也早已死过千万次。
李柔于亭中探出手接了把北风。
北风仍旧寒凉可借着暖炉温度,从指间穿过时变得温温的。
“于权势之最者借力,共生,万物皆为我所有,万物皆为我所用,亦是生存之道。”
谢芜沉思片刻:“殿下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因为你有野心。”
谢芜:“……”
“你我之间不用再说虚以委蛇的话,你有野心,本宫亦是。本宫未必良善,于你而言却是最有助益的一个。在本宫看来,你虽算不得好人,却也非十恶不赦心慈手软之辈。你聪明,能帮本宫,同样,作为回报,本宫亦能助你,赵家除却后,贵妃若想更进一步,亦可。”
就凭谢芜敢以身犯险博取皇兄信任来看,谢芜便不是等闲之辈,与那些后宫只知晓争风吃醋的妃嫔来说,谢芜可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人,她很喜欢。
见谢芜沉默,李柔再度开口:“钟意贵妃,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便是,本宫想能有个能说得上的话人,本宫觉得你很合适。”
换言之,她并不在意,也无意去了解谢芜心中究竟爱谁偏谁,只要谢芜在那个位置上,只要她们有达成的目的,有想要的名位、权势、尊荣,她们皆可互为助益。
她需要宫中力量,谢芜需要身后依仗势力,她们合作,有益无弊。
她是长公主,可当初皇兄决意以止兵戈要她去和亲时,她便知晓此生她能靠的只有自己,她需要强大,需要力量,需要权势。
她是长公主,受百姓供养,为大齐和亲无可厚非,可除却这一身责任,她亦有她想做之事。
谢芜对上李柔的眼,静默一瞬时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待福身时,她道:“谢芜明白了,殿下洪福齐天,定能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李柔唇角再度翘起:“贵妃亦是。”
“对了!”在谢芜即将离开公主府时,李柔欣喜道,“过些时日是本宫生辰,贵妃可一定要来哦。”
谢芜颔首:“承蒙殿下不弃,自然要来。”
从公主府离开时,天仍旧是灰蒙蒙的,回宫的路上谢芜只觉异常嘈杂,隐约来夹杂着叫喊声,唤了声:“雨桐?”
雨桐,道:“娘娘,前面路好像被堵住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随行御林军便来禀报:“启禀贵妃娘娘,城西失火,不少灾民逃窜,为防冲撞,还请贵妃娘娘速速回宫。”
城西?
谢芜记得,长安城中天花患者全隔离在城西医舍,如今却骤然遇见大火……
所以,这便是李玦口中的“解决”。
一时间耳边声音被急速放大,谢芜只觉那些在火海中挣扎的人在耳边嘶吼呐喊,求救,天空中升起滚滚黑烟蔓延速度越来越广,如乌云压顶般笼罩在整个长安城上空,她眼瞧着军巡铺的人从面前穿过,马车不断向巍峨皇城靠近,那些嘶吼,叫喊,悲惨声渐渐远了,绿瓦朱墙越来越近,可心中揪心之感不减分毫,窒息感愈来愈中。
从公主府回来后便先去了勤政殿复命,然在路上却见宫人们慌慌张张前行,眼瞧着一个冒冒失失的宫人提着水桶连路都顾不得看横冲直撞而来,雨桐率先将谢芜拦在一旁,这才躲过一劫。
一声“大胆”训斥声让宫人立马回了神。
那宫人瞧见来人后后立即跪地请安,力道之大,一旁提着水桶中水都溅出一半,慌慌张张道:“奴才见过贵妃娘娘,奴才不小心冲撞娘娘,娘娘赎罪!娘娘赎罪!”
雨桐如今为关雎宫掌事宫女,又是谢芜身边人,远比寻常宫人更有身份,眼见宫人行事鲁莽,出口训诫道:“何时如此慌张?连看路都顾不得?”
宫人一边扶着不合适的帽子,一边扣头道:“回贵妃娘娘的话,是披香殿,披香殿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