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意思,所以他才赶得上去客栈传信,而这次请临岚作客洛府,却是洛永离主动提出。
这倒无巧不巧顺了她的意——眼下临岚正无所事事,一心只想快些为生命垂危的师父找到解救之法,休息与否皆可抛诸脑后。这座城内发生的种种事迹,最清楚的人莫过于城主;倘或去了,多少能通过他了解到一些相关的内情,岂不比自己冥思苦想、白白耗费时间来得值当?这么一计较,她便已按捺不住,举步离了客栈,去打听那洛府所在……甚至,连陆无鉴为何知悉她的行踪,也未作细想。
僭灵城外,雪色如银,素裹山峦大地。这处山谷间洋溢着的如春翠意,温润连绵,与飘渺薄霭相间起伏,恰是如仙如幻,清韵灵长。
此际天高云淡,日色正浓,广阔无垠的穹隆上光芒灿耀,一只飞鸟也无,可谓极是澄净空阒。不过,这高天上亘久不破的青冥与静谧,很快便在一声清亮卓绝的长啸中泯然震颤!
这渐近的啸声如鸟嘶鸣,隐含一种撼天动地的磅礴势力,横空破开远方云岫百重,乘着东风浩荡而来。紧接着,一痕紫金长线如一道巨箭疾驰过蔚蓝天穹,在云空白影中载浮载沉,愈飞愈大,俨然一只巨翼颀身的紫鸟——那鸟兽之头如戴金红锦冠,身披绛紫华翎,翅若北冥之鹏,通体柔顺如缎。在它破空腾翔时,浑身紫羽翻飞扑动,深如暗夜星翳昏沉,浅至一抹淡烟紫白,渐变层叠,紫气明萦,乌亮光泽;尾上九根绮彩修羽,根根丰满飘逸,若仙枝灵条扬风而舞,昳丽非凡。尤其是那每一根尾翎之端,还各悬有一枚通润似玉的翠环,翩飞时彼此相撞,发出脆若银铃之响,铮铮如击心弦。
“竟然……是在此地……”
空谷云岚间,那只紫翼神鸟却只盘旋不下,双目微垂,睨视着身下与世隔绝的僭灵城,恍惚像用人语在感叹。又踯躅了一会,它才稍稍收敛飞翔之势,寻那最接近城镇的一片疏林降落。
“唉,我的眼睛可真是——”
他这句抱怨一出,庞大的身躯便显露不稳之态,未及原定的降落之处,就险些要跌落到旁边的山涧中去。待双足轻盈点地,即有一团朦胧如月的柔白光雾将他整个儿笼络在内,顷时如影随形,一会却又散去。半明半昧之后,一个颀长的紫墨色人影也渐愈显得清晰……
时至隅中,僭灵城各个街巷间已是相当热闹。虽说这城镇的格局比之吴州似还要小巧灵秀些,但论及它车水马龙的熙攘程度,绝不输于中原稍有名气的大城。
早间行人还少,临岚寻着大路往洛府去,倒是可以风风火火走上好一阵;而过了食时,家家户户便开始各行其事,街上人一多,她自然也放慢步子,迤逦而行。此行的节奏一旦慢下,那不久前在钱书生家所遇情景,便又让她仔细回顾了来……
那是一座普通的民宅。门外有竹篱围成的小院,院落里石桌石凳静穆陈设,一棵虬曲老树在门口盘根错节,叶零枝枯,年岁显然比这宅子的主人大上许多。临岚跨入院门时,倏忽觉得自己像走进一个沉寂哀婉的墓殿,院中气氛静如一潭死水,没有迂回流动的风息,轻薄得让人心碎的阳光寥然铺在地上,举目四顾,尽为惨淡凄迷。
往里走至屋前,临岚本想叩门,却没想那门竟是虚掩,一触即开。略去屋舍内简洁朗爽的家具,视线停留在那张倚墙而铺的软席上,钱公子安然如寐,一动未动。他的身旁,一名妙龄少妇蜷腿跪坐,清淡的眉目间隐隐藏着几分疲惫,却掩不住那惹人哀怜的秀气。
“那个……打扰了。”
约略与她说明身份和来意,临岚便轻道一声歉,径直走了过去。循着直切主题的心理,临岚只简单问了她几句,方知这位陷入昏迷未久的钱书生叫作钱堇枫,而钱氏原姓唐,小字染秋,家里都是经营丝绸生意的,两人青梅竹马,新婚后不久即从江南远迁而来,并打算在此长住。他们本只想度过几年平凡甜蜜的日子,等有了些积蓄再回老家余杭向父母尽孝,谁料还没过得半月,钱书生便成了这副模样……
“神医姑娘!你……你可有办法救我夫君?”
唐染秋恳切地看向她,泪眼已然婆娑。这些本不算多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于少经世事、情思也较为单纯的唐染秋说来,已经算是人生坎坷。临岚一边劝慰,一边也婉然向她表示自己或可代为诊断她丈夫这种奇怪的“病情”。
许是女子之间互解柔肠的天性使然,又或者临岚表情达意的说辞足够明白真挚,慢慢地唐染秋已被其深深打动,也坚信了这个突然造访的女子并非刻意怜悯于她,而是真的想给予她一些帮助。唐染秋本自守了沉眠不醒的丈夫已近三天,期间只是垂泪,根本茶饭不思,形容便也憔悴不堪,以至于刚要挪动身子为临岚让出诊病空间,自己的双腿就因毫无体力支撑而蓦地一软,踉跄摔倒在地。医者仁心,临岚自是不忍看她这般颓唐,揽着她纤瘦的手臂悄悄渡了些元气给她,又好言相劝许久,她才肯去隔壁膳房勉强弄些东西吃。
回到软榻前,临岚却并没有急着为那钱书生诊脉。行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四个步骤,而临岚却不须如此麻烦。她能够以自身灵脉间存在的无形之力去感应病人内在的损伤,从而了解凡间医者难以得知的有关人神魂上的特殊变化,这叫作“气息感知”,属于玄门之法了。
因此就算钱书生昏睡不醒、不能自述病情,只是据客栈那俩青年所说,再结合自己所观感,临岚就已可断定钱堇枫此般绝非生理上的病状,而是其神魂间发生了某种变故。稍一凝思,她便伸出手掌,催动周身灵气游走、汇集指尖溢出,一丝一缕地朝钱堇枫缠绕而去,以触及他内在的精魄魂识——果不其然,这一探让临岚好一阵惊颤!
钱书生何以气若游丝、几日无饮无食而尚能幸存,全因他命魂一线相吊,七魄虽勉力依附其上,却也早有徘徊体外之兆;而那其余二魂皆已杳然无踪,就像被外界某种强力兀自吸引去,只是未必消亡罢了。倘若过得一定时日,二魂亦在体外亡尽,那仅有的一缕命魂便将独木难支,与七魄一起慢慢耗尽剩余魂力,到那时,恐怕就为人们所说的,“□□消散”之期……
兹事体大,临岚越想越深,不免眉尖微蹙,忧思重重。正巧这时那唐染秋从厨房归来,气色恢复了少许,可一见女医者满面肃容,难免又胆战心悸,忙向其求问丈夫的病情细节。临岚心有定数,自知不能全然道出真相,也不能学世人用那套荒诞不经的“升仙”之说将她洗脑哄骗,于是只得暂且安慰住她,自己也另施一术,以确保钱堇枫命魂不散。待一切事了,她便就此告辞。
物极则反。何况僭灵城中不止有一户人家陷此囹圄……莫非那续命的法子,还真着落在城中居民的这些怪异之事上?临岚驻步抬眸,思绪戛然而止。
洛府,一代城主之居,原以为即便未有雕栏玉砌、碧瓦朱檐,也应当气派恢宏,如一位不怒自威的严厉老者,端庄自持,令人肃然起敬——原先临岚也断想这僭灵城主乃陆无鉴嬉游江湖所结识的忘年之交。可是,当她亲身来了此地,才发觉这丝毫未有想象中那般威严、高冷,反而像个孤单又温柔的朋友,冥冥之中在引人亲近。临岚心下一软,便再无顾忌,只身往府中去……
一路幽深僻静,惟有前厅似乎传来寥寥人声。临岚自不会知晓,那洛城主实不讲究诸多繁文缛节,也不喜有太多闲杂人等伺候,故此府内甚是空荡;偶尔有几个玄衣侍卫在偌大的院子里执剑走动,也只不过是些洛永离的亲信手下,恪尽职守罢了,不会无故出手伤了来客。
就这样带着些微疑惑,临岚那一段淡青刺绣的幽美裙裾,已飘飘然越过前厅朱槛,扬起片片细白飞尘——
“是云姑娘吧?承蒙光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
洛府寂寥,空廓的前厅内也仅有洛永离一人。他本已伫立厅中,侧身朝里,一言不发,那道玄色身影便犹同沉渊里凝固的墨色,光亮只照见了他半张清白面孔,神情亦若寒潭莫测。可一见临岚,却又微笑着回身过来,拱手相问,有礼有节,倒像是恭候多时一般。尽管,他的笑如他本人所散发出的气质那样,清冷而疏离。
“城主客气。”临岚亦拱手回礼,举止洒脱,颇有侠女之风,“是陆兄荐我来此,无意叨扰了你……”陆无鉴并未在此,那刚才听见的,又是城主与谁在说话?
“无妨,云姑娘请上坐。”洛永离仍然浅笑,言语更是和婉,“我这府里一年到头都十分冷清,你能应邀前来,已经是我极大的荣幸。”
“是吗?谢谢……”
提及陆兄,城主神态自若,并未有所遮掩;且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推断,洛府上下应无迎客的习惯,那么……临岚忽而想到什么,有些戒备地盯了他半晌,方移步入座。
幸亏陆无鉴不在。否则她现有的满腹疑情,必是要一吐为快了——
云崖师父病重,陆无鉴怎会无巧不巧在她心急如焚的时候到云隐阁来,及时给出南下的建议?又怎会在她一筹莫展之时,再次送信予以提示?师父乃炼得百年修为的异人,灵血相融,若要救他,除非对方亦是能人异士,或可运用超乎常理之法,将他当初流逝的生命回馈重塑。而洛永离身为僭灵城之主,对城中异象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够相助?临岚与他素昧平生,他们这番联手引她来,真的只为让洛城主见她一面?抑或……另有渊源?眼下为免言多得罪,她也只好按兵不动。
“话说回来——”瞧她面皮紧绷、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洛永离心内就已明了,便想张口唤她,适时为自己作些解释,“云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在下与你的师父,还有一段间接的缘分。”
“……嗯?!”
他轻淡疏离的话语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临岚自是一惊,当即回转了心神,看向唇靥盈笑的城主,洗耳恭听:“是因为内子。如我所记不差,尊师应也是江南吴州人吧?很多年前……内子便是在那儿出生的。成年后的她离乡远游,方才到来南疆,与我相遇。”
“洛夫人……如今何在?”
“她早已不在了。”
乍听此话,临岚纵有预料,还觉万分歉然,正愁何以收场时,洛永离却坦荡一笑,摇了摇头,示意她无须避讳:
“你也出身吴州,可知那里曾发生过一场重大变故?洛家双亲与云崖先生乃多年至交,‘玖音’这名字,还是令师所取。”
“那场变故,我确有耳闻。但师父很少提起他的过去……”
临岚已尽力回想,仍显为难之色。她很明白,自从伴师父重回故乡吴州后,生活之于他们,便如从新开启的篇章,就算怀有再多对前人的惦念,也随师父夙愿的了却而终于释怀。洛永离心领神会,不再强求于她,只作轻叹:
“时过境迁……令师为内子取名,本意许她放歌长久、心悦一世,谁想她于人间流连的光景,竟终归只有短短二十余载……听无鉴说,而今云崖先生的身体也欠安了,我与你一样作为后辈,理应为他做些什么,云姑娘你说对否?”
又谈得几句,临岚约已听出洛永离会见她的真实意图。感念之情虽不足道,却也从旁体现了他愿救云崖性命之诚心。可当他们欲作下一步详谈时,厅门外却匆忙闪进来一人,玄衣如墨,俯首向洛永离禀告,面色相当冷峻:
“城主!大事不好了……有个瞎子自称是什么江湖巫师,在府外作法闹事,胡言乱语,非说要见您——他还道,僭灵城将有大难!”
“什么……”洛永离听闻此言,瞬间变了脸色。
他叫公冶月琢。来自上古神兽部族之一的鹄族,至今已活了千岁有余,也的确曾是一名巫觋。
他的真身,恰是此前惊扰了僭灵城上方云气的那只紫翎巨凤——每一根尾羽上镶嵌的光润碧环,则代表他每百年的功力荟萃凝成。
不同于族长、长老等职位,巫觋是凤凰诸族之中尤为少见的。鹄族尚以天地灵气修身,因此常会为了寻找一处更宜修行之所而甘心历险、长途跋涉。这迁徙之途往往便要花费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期间若有族人折损,亦在所难免。而他们途中该往何处行止,那至纯灵力又会在三界何方汇集,都需要一个天分与实力相当之人来占卜预测,以及为途中不幸死去的族人之魂安抚祷告——而他身为具有沟通冥灵之力的紫凤一脉,便自觉担起了这个责任。
月琢此次南下,入僭灵古城,原本只为寻到那位因故离乡的吴州小神医,请她回去看一看湲儿的双腿是否还有治愈之望,谁知却还颇费一番周折。待现出原形极速飞越了四五千里的路程后,他那双常年护于眼罩下不得视物的眼睛,也就再难支持下去。等到真正进得城内,他又不得不用那块黛色丝绢将暂时失明的双目再度蒙起,变回人们眼中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