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什么时候了,周边商家基本都开始装修,你现在要换茶庄位置,只能换到后面去。”
初冬的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天气又阴又冷。
邵洋站在新区市场的街道中间,冻得胳膊打抖,想着别人都安安稳稳坐在办公楼里,他却被梁淮青叫来重新看市场位置。
“我提前跟你说好,无论再换到哪个位置,人流量都不如你现在的商铺。”
他态度不怎么好的拿着市场平面图,用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最后和他指着一个不那么靠后的位置,说:“要么就定这个,租金和面积跟现在差不了多少。”
梁淮青看着纸上的面积写着70平,他摇头说:“面积不够,位置靠后一点没事,我要100平左右的店面。”
“70平足够你装修一个茶铺。”邵洋觉得他是不懂70平是什么概念,没事找事,在这挑三拣四,他停下笔问:“你要100平干什么。”
“后面隔出来,装炒茶坊。”
这是梁淮青往周边跑了近半个月做出的决定。
Y市不同于小城小镇,茶叶加工售卖集中在城区,而茶园鲜叶出产则是完全和城区分离,位处五十公里外的大山区。
距离较远,且已经基本形成了茶农采摘鲜叶,运输到茶企或茶厂进行加工的一条完整产业链,很少再有茶农自己制茶。
因此要想单独租赁,要么选择市区里对小型茶商出租的昂贵炒茶坊,要么选择每天来回跑近百公里的偏远地区。
既没钱又没那么大人力的梁淮青,综合考虑,在茶庄后面单独隔出来一间用来制茶,是压低投入成本的最好选择。
他拿手指点着平面图上,一家靠后的百平茶庄,问:“这个位置,能装吗。”
敢情他是穷,为了省钱。
邵洋略显无语的说:“总经理不是借你五万?除去租金和装修,应该还能剩下不少。”
而且,据他所知,市区用于加工的制茶坊可以半年起租。
但茶源是个大问题,好的茶,要想价格卖的好,首先茶种和鲜叶在质量选择上,必须要过关。
梁淮青在鲜叶批发市场上走了一圈,不算茶种,只说质量稍微好一点的一叶一芽,都卖到了100左右一斤。
他不可能握着有限的数额,把钱全部拿出去。
留够用于支配的底牌,才能保证事物的大致方向,朝可控局面发展。
他保留的说:“我打算进山区,自己拿货。”
他这么一说,邵洋就懂了,和茶农直接签订合同,能直观看到茶叶保证质量,没了经销商中间赚差价,价格也会相对便宜。
但个体收购茶农的鲜叶,都是等到采摘结束再统一结款,大部分是靠彼此的信任签单。
所以大多农户对新来的商家,都抱有一种,他们万一赚不到钱转头跑了,到时候找都找不到的怀疑,很少有人会冒险出售。
反而在批发市场购入,知道是年后即将开业的茶庄,哪怕后付款,也比较容易拿到所需用量的鲜叶。
邵洋想说这不就是白费劲,但又想到他最后能不能顺利拿到鲜叶,也不关他的事。
“我目前还没见过把加工装在后面的茶庄,不过市场也没有明确规定不让装。”
他圈下梁淮青指过的商铺,说:“如果合规,也可以试试,但后续大概还要再申请办理相关证件,等我问了总经理再给你回话。”
大概是颜文予对他的奇思妙想还挺感兴趣,隔天就让邵洋回了话。
拿到茶庄钥匙后,梁淮青联系了工人,正式开始装修,对于茶店的装修风格,他没有太大的讲究,主要追求简单实用,视野开阔。
货架桌椅和柜台统一选购木质,三面墙上全部打上货架,以便开业后客户一进门,就能将展出的茶叶一览无余。
柜台侧后方开了一扇能通过两人的门,后面隔成了炒烘一体的制茶间,靠墙通风的一面,摆上了几排晾茶架,便于摊晾鲜叶。
彻底忙完装修,挂上‘青榆茶庄’招牌的那天,距离市场开业和明前茶采摘只剩一个月。
梁淮青推着买来的二手自行车走进新区市场,打算今天把茶店最后一点卫生打扫完,明天去山区找茶。
他刚踩下脚撑,把车子停在店门前,许听榆就扯着他的衣服,往街尾指着。
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一个只穿着薄薄的外套,身上和头发都又脏又粘,脚上还踩着一双沾满泥土,半湿不干棉鞋的年轻小伙,蹲在一家还没开的店门前,躲着寒风。
最近总有一些不知道从哪过来的无业游民,知道这块地方在招工,不管之前有没有干没干过,认不认字会不会算账,都想来碰碰运气,周遭招聘的老板已经见怪不怪了。
梁淮青漠不关心的把车上挂着的早饭拿下来,打开店门,说:“许听榆,进来吃饭。”
可是,那个人面黄肌瘦,看起来已经饿了很久,都没有好好吃过饭了。
许听榆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感觉,他很讨厌,所以不想看到别人也吃不饱饭。
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肉包子,手指牵上梁淮青的手,想拉着他一块过去。
但他使劲拉着梁淮青的胳膊往前走着,梁淮青都站在原地不动,许听榆扭头看他不跟自己走,哼哼着跺了下脚。
梁淮青拿他这毛病没辙,他胳膊上的力气渐松,脚步往前迈着,说:“送完就回来。”
杨大顺蹲在店门口,怎么躲侧面的寒风都会吹到他的身上,他被冻得手脚麻木,浑浑噩噩把脚往里边挪了两步,看见眼下递过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他拿过来就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饿的太久又吃得太着急,包子都卡在喉咙,噎得他脖颈用力往上伸着,还没咽下去,余光看到了站在旁边的两人。
“哥!”杨大顺终于在这座没有一点人情味儿的大城市里,看到了认识的人,霎时间满腔憋了几个月的委屈,全都喷发了出来。
他站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在外人面前哭得鼻涕横流,是件多丢脸的事,一股脑的诉说:“我好后悔,我没注意听你那天说的话,我不知道大城市里的人都这么坏心眼!”
“呜呜呜呜,我被骗惨了,我连回家的钱都没有,我一个人,我就一个人来的这,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我还让人给丢在半路上,自己走到这边的,我从山区徒步走了整整两天!”
“没有人帮我,他们把我当成乞丐,我没有钱,我都睡在大街上……”
他哭得一哽一哽,话更是说得断断续续,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包子渣,因为他情绪太过激动,都喷了出来。
梁淮青皱着眉,把许听榆拉远了,说:“你吃完再说。”
杨大顺胡乱擦着眼泪,把剩下没几口的包子都吞进嘴里,着急嚼了没几下,他就捶着胸口咽下去,说:“我……我那天刚出火车站就被该死的骗子,骗走了十块钱!”
“坐公交路上,我遇到一个老乡,我们都是油城过来的,他知道我想去山区做摘茶工,说秋冬天茶园都在休眠,招人要等到年后,他正好在城里工地上干活。”
“我就想着好不容易碰到个老乡,去哪也都能互相照顾,就去他那的工地找了临时工,干到上个月底,工期快结束的时候,他说他妈妈生了重病,哭得白酒都喝了大半瓶,我就把钱都借给他,结果他拿钱走了以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我想着得赶紧赚钱,去了山区茶园,他们说年后摘茶工只要熟练工,没时间一个个重新教,在那转好几天,我也没找到其他工作,只能想着再回城里找。”
“好不容易联系到车,结果他半路突然找我要翻倍的车费,我不给,他就把东西全给抢走,还把我丢在了半路上!”
“我自己从山区里,走了整整两天才走到这边来,饿的喝路上山地里的水,有好几次夜里我都怕被野兽给吃了。”
“我前天就来到这边了,招工的店铺好多都说他们要有经验认字会算账的,我虽然没经验不会算账,但我真的认字,我上过学,他们看这样的打扮,说我骗人,不肯要我!”
杨大顺越说越伤心,想到他从来了Y市到现在的遭遇,嚎啕大哭起来,说:“我做错啥了,我啥都没有干,让人给骗成这样,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
许听榆虽然不是很懂说的这些,但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绝望和伤心。
他看着之前在火车站还斗志昂扬的杨大顺,转眼就成了这幅连饭都吃不起的凄惨模样,他嘴巴瘪着,刚哼了一声还没哭出来,就被梁淮青一手捂上。
“别哭。”
梁淮青低头看着被捂住嘴,眼泪依旧被带出来的许听榆,又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鬼哭狼嚎,不耐烦转头看向杨大顺,说:“你把嘴闭上。”
他说完,也不管杨大顺闭不闭嘴,直接隔绝声源,把许听榆抱了起来,往店门走去。
杨大顺看他走了,也顾不得再哭,他擦着眼泪赶忙追上去,哽着说:“哥,你是在这附近工作吗,能不能给我介绍份工作,工资高低都不要紧,管我饭吃就行。”
他跟着梁淮青进了店门,眼睛看着店内橙黄色和煦的灯光,崭新的木质桌椅,贴在店门口的店员招聘。
又看到梁淮青弯腰把许听榆放在柜台里的座椅上,拿过热豆浆让他喝,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这会终于反应过来了,问:“你是老板?”
那这就更好了。
杨大顺看梁淮青转身去后面拿湿毛巾,出来要去擦桌椅,他忙把毛巾抢过来,卖力擦着桌椅,殷勤的说:“我认字,我真的读过书,我不骗人,哥,老板!你招我吧!”
他说着生怕他也不愿意招自己,努力想着自己的优点,说:“我能吃苦,我啥苦都能吃,我在老家工地一天能干十几个小时,再累再苦我都不会抱怨一句的,老板!”
梁淮青重新拿了一个毛巾擦着柜台,听见他把桌椅擦着哐当哐当响,扭头看他一眼,问:“你现在吃的苦够多了吗,有用吗。”
杨大顺擦着桌子的动作一停,顿时哑口无言。
他以为出来只要肯卖力,只要肯吃苦,就一定会获得他想要的东西,他以为拿着长辈教育的做人一定要老实本分,吃苦耐劳,就一定能在城市立足。
但现实,好像总与教授而来的观念相悖。
他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湿毛巾,瞥到了正在啃包子的许听榆,抓住了重点说:“我会做饭,会照顾小孩,我家里也有两个弟弟,真的,我特别会陪着小孩子玩,我还能看店,我什么都能学!”
许听榆看他目光期盼的盯着自己,想到了在火车站饿的时候,他给的半个包子,他手掌心放在梁淮青的手上,晃动着他的胳膊。
梁淮青思考了一会,前段时候他抽空去了趟鲜叶批发市场常去的山区,那边茶农居住的很多地方,要进去连条能走的小路都没有,基本都是山石地。
他一个人带着干粮去,都得翻山越岭一整天,再带着许听榆,根本不好走。
店内也迟早都得招到一个店员,他拉开柜台后的抽屉,拿出合同,问:“身份证还有吗。”
杨大顺立即往衣服兜里掏着,说:“有有有!”
梁淮青接过他递来的身份证,举着和他比对了下,放在桌上,说:“还有一个月市场开业,没开业前你可以睡在店里,不需要你干十几个小时,早八晚六,工资三百。”
“这期间店不营业,你主要负责我不在的时候看好许听榆,工资照发,记住去哪都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范围,我会每天留下饭钱,你和他一起吃。”
“还有,他有些黏人。”
梁淮青说到这,看了眼听见他的话已经开始不乐意的许听榆,指着合同下面的位置,说:“能接受,就在这签字。”
杨大顺想都不用想,立马在合同上签下了名字,光坐在店里帮忙看看孩子,一个月就能拿到三百块钱,再想想他这几个月遭得那么多的罪,这简直是天上掉美事的工作。
他在家也经常帮忙带两个小他五六岁的弟弟,早就有了经验,再说小孩子黏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再黏人,又能黏到哪里去。
但谁知道梁淮青说的是黏人,是只黏着他跑。
隔天,许听榆手指牢牢抓着店门把手,无论杨大顺怎么往回拉他的胳膊,他都不肯进门。
他眼泪不断无声地从眼眶滚落,哭得眼皮发红,也要紧抿着唇盯着梁淮青,和他犟着劲。
杨大顺蹲在店门口,急得额头直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