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闻的婚事忽然提前了。
本定在十一月月底那天,是专门算出来的好日子。
变化出在男方那边,说是意外,倒也是好事。
同她结婚的新郎叫常礼名,是个读书人。常家也是外姓人,全家是前朝时从西边逃难过来的,家就安在季家隔壁,跟季闻自然是打小认识的。
常礼名秋闱时进京赶考,这是读书人的头等大事。
他学识上佳,一次就考中了。只是封官的诏书还没下来,他先告假回狮坡来成婚,想着成婚后约莫诏书也是时候下来,到时就可带着季闻一同赴任,外放或是留在上诸,怎么都好。
只是没想到诏书急急地下来了,命他立刻回上诸受封。
这下子实在是打了人一个措手不及。成婚的东西虽然都早早备好了,但是猛地来了这么一下,季家常家两门对门大开,俱都乱成了一团。
陈惊鸣被人喊回去吃席的时候,正在场子里耍枪。
军营今日的训练已了解了,她一个人占着场子加练。
小黑豹“大王”却以为她正在跟自己玩耍,兴奋地在她两只脚里穿来穿去,跟小狗似的摇着尾巴,两只爪子扒拉着她的靴子。
气得陈惊鸣把枪一立,把小黑豹摁住教训,只是她手一松,大王就跑,她再抓住,把它提溜起来,像个小孩一样用两只爪子立在地上。
怀梁站在木桩上笑道:“它怎么听得懂你在说什么?”
“小梁公子还是当心脚下,别摔下来了。”
打从上次夜里一同干了回坏事以后,怀梁就开始求陈惊鸣带自己练武了。
陈惊鸣看这人也还行,挺讲义气的,就答应下来。只是偶尔她又会想到这人来的目的不怀好意,就看他没那么顺眼了,带他练武的心情好一阵坏一阵的,家学自然不会教出去,就成天让怀梁站在木桩上,确实不算是个什么好师傅。
“惊鸣!惊鸣!”陈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底下带起一堆土,“季闻姐让我来找你,叫你快回去,季闻姐等下就要结婚了!”
“走走走!”陈惊鸣起身撒腿就跑,跑了两步,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又猛地折返回来,一把拎起大王的脖子,冲出了校场。
“欸去哪儿啊?!什么谁啊?!”怀梁离得有点远,陈朵刚说话又说得狮坡城的方言,他半句话没听懂,就见着两个人几下跑没影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还站在木桩上。
“你们等等我啊!”木桩实在是高,怀梁在上边站了快一下午了,脚都软了,攀着木桩蹦下来,直接脸朝地摔在地上,起来“呸呸呸——”地吐掉嘴里的土,带点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季闻姐!”陈惊鸣穿过忙乱的人群,奔向季闻的卧房,忽地停下来,轻轻推开门,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陈惊鸣吓一跳,莫名地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压低声音拘谨道,“季闻姐。”
“来看你季姐姐了,惊鸣,你觉得好看不?”
季闻的卧房里此刻实在热闹,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人,笑着跟陈惊鸣招呼了一声,便重新围绕着新娘子继续忙活了。四五个妇人围着她站了一圈,给她梳头的梳头,净面的净面,还有个站在一侧,在旁边一直大声唱喊着给新娘子的吉祥话。
最中心的坐在矮圆凳子上的女子躲开给她净面的手,脑袋低下去一截避开发钗,身子从两个妇人的缝隙里挤出来,笑着朝她招手,“惊鸣,过来呀!”
陈惊鸣把大王塞到陈朵怀里,有些缩手缩脚地走到季闻面前,喃喃地重复道:“季闻姐。”
“来啦,看你满头汗的。”季闻从怀里摸出帕子给她擦擦额头,陈惊鸣乖顺地弯下腰来,好让她够得着,“等下换件里衣去,汗津津的,当心着凉了。”
“惊鸣可得好好休息会儿。”左侧一穿着红棕色衣裳的妇人手里忙着梳发,嘴上笑着打趣道,“等下好打起精神来,好好为难你未来姐夫,可别让他那么轻易就把你季姐姐娶走了。”
“嗯。”陈惊鸣一口应下来。
季闻羞红了脸嗔道:“婶子。”
婚事的程序并不繁琐,两家又是对门,也省去了路上要花的时间。所以只等着季闻这边梳妆打扮好了,常家那边就能过来了。连骑马的功夫都省去了,就是门对门,走着也就七八步。
妇人们忙活完以后,并不离开,让卧房保持一种热闹的氛围。她们只是在季闻卧房窗子边站了一溜,冬天里冷也不能彻底打开窗,只是微微斜开了一点,大部分都是隔着隐约瞧个大概的轮廓,季言作为亲弟弟,站在门口拦人。
孙秀歌作为母亲,挨着自己女儿紧紧地站着,握着女儿的胳膊,低声交代些什么。季闻依偎在母亲怀里,不时地点头。
陈惊鸣站在墙角,就在那儿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从九月开始,她常看着季闻绣花织布,也晓得她什么时候嫁人,还常笑着笑话季闻绣得花样不好。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的感觉到,季闻姐真的要嫁人了。而且要离开狮坡,要去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下次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惊鸣。”
陈惊鸣回过神来,见季闻又朝她招手,她连忙上前一步,但她眼眶红红的,一开口,声音已不由自主地带了点哽咽,“季闻姐。”
季闻温柔地摸摸她的脸蛋,“怎么哭了?看我今天好看吗?”
陈惊鸣吞咽了两下空气,止住哭音,点点头,“好看,你平时就好看。”
季闻握住她的手,有意哄她高兴,“收到叶子酥没有,好吃吗?特地调的红糖馅的。”
“嗯。”陈惊鸣情绪一直不怎么高。
院子里传出阵阵欢呼声,一声比一声高,隐约听见有人念诗。
“家里以后可就三个读书人了。”几个婶子回头来笑着和孙秀歌搭话。
陈花陈朵也贴着墙面站着,跟着婶子们叽叽喳喳地说话。
得亏陈久香今天帮着在厨房忙活,不然看见两个女儿在这儿凑热闹,非得提溜着耳朵再把两个人教训一番不可。
陈惊鸣低头看着季闻的双手,像做错事似的,一直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人来了来了!”
“惊鸣你不是来拦门的吗?!快来啊!”
“那马鞍呢?跨的马鞍呢?!”
挨着窗边一溜儿的妇人们忽然折进屋子里来,各自手上拿着物什,忙活起来,还不忘招呼陈惊鸣。
陈惊鸣被人扯得团团转,怀里捧着马鞍,有点不知所措无从下手,被一圈人围起来,叫卧房里的香粉迷得昏头转向的,“欸欸,要我干啥?!”
新郎官接到人,便要在前厅拜别女方高堂。
新人行礼,唱名人在旁侧喊吉话。
陈惊鸣就站在柱子后边看着,季言挨着她。
站立奉茶后,就要从季家离开,往常家去。
临走到前厅门口,季言作为弟弟,躬身在门槛那儿等着。
两家离得近,不需骑马坐轿子,但是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季言背着姐姐,也只是走了三四步,从前厅大门出了院子门便罢了。
陈惊鸣紧跟在人群后边踮着脚看,见季言把季闻放到地上,而后常礼名上前牵起季闻的手,两人一齐跨过面前的马鞍,便在众人的拥簇下敲锣打鼓地朝着常家进去了。
进了常家,女方这边的人就不好进去了。
这边的院门还用不着关,要招待些亲朋,来帮忙的众人也得答谢。
陈花陈朵跟陈惊鸣说了一声,就抱着大王不知道哪儿凑热闹玩儿去了。
陈惊鸣一个人在院子门孤零零地站了半天。
她见着季言还站在门口,上前几步,同他并齐站着,佯装不经意地身子往前一晃,目光去瞄他脸上的神情。
季言没动,只是道:“你看什么呢?”
陈惊鸣没跟他抬杠,“你不高兴啊?没哭吧?”
季言老半天没说话,“我没事。”
“哦。”陈惊鸣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半晌别扭道,“我看到你画的我了,画的还不错嘛。”
季言耳根红了红,说话心口不一,偏了下脑袋,“画得哪儿好了。”
他又侧过头看她几眼,有心想听她再夸几句。
陈惊鸣哪儿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说完自己的话就罢了,话头一转,问道:“我来的及,还不知道,礼名哥是要上哪儿做官去?离狮坡城远吗?是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吗?”
季言瘪瘪嘴,顿了片刻,回答道,“就在上诸城,不在别的地方,明早就要走了。说是上诸已经分好了住的宅子,等他们安好家,有机会我们还能去看看。”
“上诸……”
陈惊鸣轻轻地说了这两个字,仰头看着那院里放出来的烟火,手底下轻轻地拍了下季言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进院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