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盯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茶,茶香四溢,茶水晶莹。但气氛尴尬,明烛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许久,顾夫人打趣道:“林烛姑娘倒没有周乐师口中那般,现在看来是要更腼腆些的。”
周乐师?
明烛下意识脱口而出:“夫人说的是周月行?”
这也太奇怪了。顾夫人叫她来谈话,明烛本以为是关于聆月轩事宜或者是有关于顾温的什么嘱咐,没想到,顾夫人开口竟然提及的是周月行。
听到明烛提起周月行时,顾夫人笑意渐深。
“是,周乐师与顾家相识,之前闲聊,周乐师有特意提起过林烛姑娘。”
“顾夫人费心解释了……”
“无妨。”
顾夫人并不在乎这些虚礼,她示意明烛不要等茶凉。于是明烛捧起茶杯小心啜饮起来,温热的茶水让她身体的寒气被驱散了些,她低着头等待着顾夫人接下来的话。
“林烛姑娘是什么时候到云城的呢?”顾夫人状似寻常般问道。
明烛放下饮了一半的茶杯,老实回答:“在秋初,那个时候刚来到云城投奔表哥。”
“是被周乐师救了罢?在郊外的林子里,你们也才第一次见面。”
“……”
顾夫人轻而易举地就拆穿了她的谎言,按理来说,周月行不该把这件事说给外人听。明烛警惕地揪住衣袖。
“你与周乐师,并非远房亲戚关系。或许,你们才相见不久”
这句话被顾夫人说得十分笃定,她甚至语气中带有一丝考量的笑意,不容明烛分辨。她故意说的是“相见”,而非“相识”。
“……夫人如何得知?”
“林烛姑娘,不必误会,周乐师并没有和我讲过这些。”顾夫人给了明烛一个安心的表情,“林烛姑娘,此番叫你而来,或许是为了周乐师、或许是为了顾家……”
说到这,顾夫人眉宇间展露出些许的无奈:“因为,你的脸。”
明烛一愣。
她虽然日渐减少了带面纱的次数,但为了自己的安全,她每日都有在遮掩自己的容貌,甚至每日都会刻意去改变一些眉眼间的轮廓,已经与此前的容貌有三分的不像。她不明白,这张极像周竹吟的脸又和顾家有什么牵扯。
最重要的是,为了周月行是什么意思?
“林烛姑娘,我说的话可能会让你有些不舒服,但若是想借这张脸活着,你须得听完我的话,再做考量。”
顾夫人见她不语,只当她是默认了自己的话。
“就在昨日,周乐师来见过我。”
顾夫人略皱了皱眉:“周乐师与顾家有旧日之仇,是不会踏入顾府半步的,他这些年,也从未来过顾家。即使是我再三下帖邀请,他也不曾回应过。这我并不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他这次来了。原本我不明白,或许是他想清楚了,要来寻仇。”
说到这,顾夫人倒是面色坦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可是,在我见到你的脸时,我明白了,包括顾家、包括前段时间被皇家暗卫戒严的云城……还有,谢家的事。”
听到顾夫人这般说辞,明烛越来越云里雾里,这与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就进凭她一人能影响到整个云城。
她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顾夫人,眼中满是不解。
“我不能袒露太多,但我也会尽自己所能告知你,林烛姑娘。”
“夫人……是因为周竹吟吗?”
明烛艰涩开口,给出这个她早已腻烦了的猜测。
“是,姑娘也应该察觉到了。但或许没有姑娘你想的那么简单呢?”顾夫人淡淡笑了笑,却是不见暖色的笑意,目光虚浮:“周竹吟姑娘于江湖人来说,怨恨更多,很难叫人喜欢。人人都想杀她,她最后是自尽而亡,却不见尸骨。”
“她的死和存在都与江湖人无关,只有一个重要的东西在她身上,是江湖之人、乃至于庙堂之上都有人在觊觎的东西。”
“现在,就是有人想把姑娘推倒风口浪尖。”
说罢,顾夫人没急着接下来的内容。她看着明烛面前的茶凉得没有一丝热气,而明烛,脸上是长久僵硬着的惶惑。
“……夫人,您说的,我其实已经有所察觉了。”
或许是之前奇怪的种种明烛有了点遭受冲击的准备了,现在她并没有被恐惧、迷惘的潮水淹没,倒开始坦然接受这个设定。所以,真的是有人在背后刻意谋划,为的只是让她入局,让她一步步成为不可告人目的的导火索。
“江湖市井中早在几日前就有了传言,周竹吟假死脱身,而竹叶符,就在她身上。而就在那时,林烛姑娘你出现了,有着一张与周竹吟九成相似的脸。”
“……”
这些,明烛都知道。
从之前她莫名其妙在暗巷里被人刺伤;邢岭、周月行对她的三缄其口;小蝶的动作;聆月轩里的秘密……一切的一切,明烛最开始都把理由归结于在自己够倒霉,归结于这是个不那么美丽的误会。
不过对她来说,她并没有完全觉得讨厌。因为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还有人对她莫名其妙的偏袒和保护,这些都让她去消解心里与日俱增的孤独与无所适从。可是,就在昨天周月行彻底说出他的怀疑时,明烛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耽溺于这种脆弱的自我安慰之中,困于一隅,等待着另一位从天而降的“周竹吟的羁绊”降临,再来保护她。
这才是她心中最害怕的,她害怕自己真的去依赖一个人,又不幸地深陷于他人的善意。然后发现,所有的善意都带有目的,而自己连拍拍屁股走人的勇气和底气都没有。
但明烛很快又调整了过来。
她要先活着,活到她看见希望,至于心中的不适,她可以先丢在脑后。
这样想,脑子里一团浆糊般的思想勉强清晰了些。
“顾夫人,请您告诉我您所知道的。”
——
今日阳光明媚,波光粼粼的湖面看起来像是日光下的白色琉璃。
顾温很喜欢晴天,因为他的院子很小,下雨天他没办法出门,而且院里的小厮嫌麻烦,并不会遂他的愿打伞带他在院子里闲逛。
阴雨天潮湿寒冷,娘亲也不允许他出门。
明媚的日子他的双腿也不会那样痛,他凭借着本能带来的喜悦,去接近太阳,去寻找最接近太阳的东西。
比如现在,他执拗着不愿离开湖边,即使讨厌的小厮一直在试图阻止他。
他难得执拗一回,刻意躲着新来的漂亮姐姐,他不想给阿烛姐姐留下不好的印象。
澄净的湖面像是有莫名诱人的魔力,浮光跃金,看起来很温暖,但却不热烈,可以掬入怀中。
这样想着,顾温趁小厮不在意时,摇着轮子往湖边靠近了一些。他吃力地附身,手指摸到湖边被水波冲刷地光滑的石头。
石头有些扁,棱角不是很锋利,泛着胭脂色的光。
他心中泛起喜悦与兴奋,摩挲着手中湿漉漉的石头,他用力掷向湖面。
小圆石头很争气,在湖面上打出了几个漂亮的水漂。碗大的圆圈荡漾开来,顾温心里的雀跃也蔓延滋长。
他本来有点纠结的,这样可爱的石头,应该好好珍藏才对。但他转念一想,如果用石头击碎那闪亮的琉璃镜,会不会有别样的风景?
但这样怡人的风景没有持续多久,他的趣味被小厮发现了,这让小厮不悦。
小厮让顾温伸出手,然后拿出一张白手帕给他擦手。即使顾温已经一再小心没有去给手留下痕迹,但指缝里留下了些许泥泞和草屑。
他太不小心了……
顾温就这样不悦地抿着嘴,看着小厮粗鲁地帮他清理指缝,清理结束后,余痛难消。
轮椅被强硬地推向房间的方向。
“顾小公子。”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顾温平静温顺地转过头。
“顾小公子很喜欢这样的天气,你不必强带他回去。”
是周月行,他娘亲时常挂在嘴边的“周乐师”。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周月行本人,顾温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人,适当地从眼中流露出好感:“周哥哥……”
小厮听周月行这样说,虽然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昨日见自家夫人对他礼待有加,应该是贵客。
“我推着小公子四处转转吧,就在这个院子里。”
得到小厮的允许,周月行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推轮椅、照顾顾小公子的活。
这样的举动倒引得顾温“噗嗤”笑了出声:“周哥哥,你好像很闲。”
轮椅后优哉游哉的身影略微一顿:“确实,顾小公子真是了解周某人呢。”
周月行满不在乎地答道。二人之间看起来还相处得还挺愉快的。
“谢谢周哥哥陪我,你和娘亲说的一样好~”
顾温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得以在外面多待了一会儿,和煦的阳光照得他浑身暖洋洋的,他心情很好。
“是吗?”
说话间,周月行轮椅方向一偏,不小心推到了铺着鹅卵石的小路一侧。
木质的轮椅在一颗很大的石头上颠簸了一下,轮椅失去平衡,向前倾斜。随着轮椅的力度,顾温也向前倒去。
面对眼前越来越近的湖面,顾温莫名地激动起来。
但结果未遂他的愿,他被周月行一把捞了回来。
“不好意思,我过于粗心了。”周月行露出抱歉的神色:“阿烛姑娘要在就好了,她比较细心,擅长照顾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