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气息近了,叶已尽落,光秃的树梢上挂着一弯弦月,在浓黑的夜中撒下独有的光辉。
城中寂寂,不闻人声,此时已过子时,凤城主为人严肃古板,对城中人看管严厉,夜晚有宵禁,非得要事,否则入夜后不准上街游荡。
不过,今夜却是例外。
陆家来人了。
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咔咔的声响,一架马车领头,带着其后一长列的陆家的聘礼,车轮边跟着数量可观的随行而来的仆从。
一只皙白的手搴帷而出,露出其后面若好女的惊艳面庞来,只一瞬,帷幔复又放下。
一道略尖利的声音问道:“还有多久才到凤府?”
前边赶马的车夫小心翼翼地回道:“劳公子久等,就快要到了。”
里面的人没应声,车夫摸不准他的心思,怕他久等不耐,更加卖力地挥了挥手中的鞭子,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片刻后,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来到凤府的朱门前。一道孤零的人影等候在那里,他手里提着一盏提灯,昏黄的烛光打在他清润的脸庞上,像是上好的脂玉被着上了暖光,在黑夜里散发着另类的温和气息。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朱门前站着的人对着车夫含笑道:“辛苦了,老伯。”
说着,他便将事先约好的一锭银子递给了他。
车夫弯腰接过,受宠若惊般道:“不辛苦不辛苦,郎君客气了。”
车帘掀开,红色的发带随风飘起,修长的人影利落地跳下车来,悠悠地来到他们面前。
不等他说话,门前站着的男人一把拉过车夫道:“时候不早了,今日您也受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车夫不明所以地被他扯到一边,懵道:“啊…?是。”
车夫以为人是嫌他在,他们这些富贵公子不好办事,躬身识相地掉头走开。
不想,等车夫离开他们的视线,就听提着灯的男人冷声道:“你何必多事?”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遗憾地收回手,笑嘻嘻道:“哎呀,没成。”
他收回手,欣赏着指上新染的鲜红,解释道:“我这是为你着想啊,你何必浪费银子,他死了不就结了。”
陆至宁皱了皱眉,道:“人死了尸体怎么处理?又是麻烦一件。”
温九咧开嘴一笑,理所当然道:“我来处理啊,保准物尽其用。”
陆至宁对面前之人的恶劣早有耳闻,并不想与他有过多的接触,闻言只是在心里嫌恶,嘴上道:“可惜了,人已经走了。”
温九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不在意,他闲闲地伸了个懒腰,问道:“我今晚住哪儿?”
陆至宁正指挥着人将东西搬进凤府,闻言扫了温九一眼:“你不回去?”
温九觉得好玩儿,他知道陆至宁心里对他膈应,还偏偏要凑上去,眼眸一弯笑道:“我累了,今晚不想赶路。”
陆至宁虽是不满,但也不好开罪他,只能打发他去城中任意一家客栈留宿。
温九不爽地撇了撇嘴,嫌弃道:“谁要住那穷酸的客栈。”眼见陆至宁不打算安排他住进凤府,他翻了个白眼,不再自讨没趣,转身就走。
从府中鱼贯而出的奴仆小心地将车马上的东西运进府中,心中不解,车马旁不就跟着群奴仆吗,为何非得叫他们来当这个苦差。
他们也只敢在内心牢骚几句,手中的动作可不敢停。
夜,很快重归于寂静。
房中一片寂静,偶尔的脆响便更显突兀。
林近安翻了个身,认命地睁开眼,扭头看见淡金色的灵识幽幽地悬在半空,她吐出口气,麻木地调整呼吸,准备重新入睡。
翌日一早,灵识已经消失不见,林近安利索地起了床,甚至不必穿衣收拾。
她自昨晚看见出现在房中的灵识后,愣是没好意思脱衣上床,只能合衣随意地打了个地铺,准备今日好好质问涧离生一番。
她正准备出门,眼前却突然飘起浮尘,信笺从中飘出,林近安伸手接下。
是她师父沐成,如往常一样,沐成定期来询问她的修炼进程,以及回答林近安上一封信中提到的修炼问题。
林近安很感激沐成在她退出宗门后仍然给予她帮助,但却很少写信去问沐成修炼相关之事。
一方面,她现在已经不是崇阳宗弟子了,不好太打扰,另一方面,她苦于维持现生,饭都吃不上了,哪还顾得上修炼。
要不是身后还有徐家这一威胁,林近安的修炼进度怕是还要落后一截。
她细细看完这封信,想到莫名出现的涧离生,不知该不该高兴,眼下她有少宗主在旁教导,定会有所长进,只是修炼不刻苦的下场是命丧少宗主之手。
林近安提手,照例报了平安,寥寥一句话结束,不知还能再写些什么,她迟疑许久,终是下定决心求师父帮她个忙。
写完回信,林近安将信笺捏在手中,将其捏碎成齑粉,如一阵烟消散在空中。
前脚回复完沐成的信笺,后脚林近安就要出门。今早有事要做,她抓起桌上的面具,正准备戴上,却见面具像是被弄脏了,一跟发丝粗细的黑痕划在了面具的正中。
林近安伸出拇指抚了抚,黑痕纹丝不动,便也不再管它。
房间角落里竖着根草靶子,零零散散插着几根木棍,木棍的另一头顶着层透明薄膜,里面悬浮着些精致的小东西。
林近安转转手上的素戒,将它收容进去,接着如往日一样,避开人群从府中翻了出去。
到了府外,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召出草靶子,一把将它抗在肩上。面具后的林近安有点想笑,觉得自己像是卖糖葫芦的商贩子。
她就这么扛着草靶子大摇大摆地进了闹市,太阳才刚刚露面,街上还不见什么人。
街道两旁的铺子只开着零星几家,准备迎接新一天的生意,林近安扛着草靶子慢慢游走在街上,在心里考虑等过会儿人多起来了,要不要叫卖。
她有点放不开,脸上的面具恰好给她带来了些安全感。
她正在心里思索着,没注意迎面碰上的人,正要擦肩而过时,迎面那人出声叫住了她:“哎,你肩上扛的什么?”
林近安回过神,循着声音看去,是个长相极好的男人正挑眉看她。
她眼睛一亮,停下了步子,来了来了,生意来了,她轻咳一声,道:“带有灵气的一些小玩意儿。”
温九眼里的兴趣更浓,他正闲着无聊,不介意跟美人找点乐子。
哪怕没有看见她的脸,温九也能确定此人长得不错,她的眼睛生的很美,此时正亮晶晶地看着他,让他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他笑问:“有什么稀奇?”
林近安不知他是否是修道之人,若是碰上个懂行之人,她也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了,但灵气可以隐藏,她感觉不到面前人灵气的波动。
反倒是鼻尖闻到了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股异香,似是淡雅的花香。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向他认真介绍了一番。
等她说完,不见面前人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带着满脸的兴味,也不对她所说的话做什么回应。
林近安觉得有点不舒服,这人看的不是她肩上抗的东西,反而直盯着她,似是想劈开她的面具,一睹真容。
“你若不想买,我便先走了。”林近安找了个借口想走。
温九伸手拦住她的去路,笑眯眯道:“别这么急着走啊,我只是在考虑要买什么罢了。”
“你这人做生意怎的如此心急?”
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林近安站在原地耐心等他挑选,见这人真的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仔细打量起草靶上的东西,便也不觉得那么别扭了。
趁着人在挑选东西,林近安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此人身形修长,面容白皙,眉尾往下,眼角却是上挑,看着有几分妩媚的邪性。
他伸手刮了刮下巴,仿佛在纠结买什么,林近安注意到他指尖的鲜红,面具后的眉头一挑,许是手指修长白皙,鲜红的指尖在他手上并不显得扎眼。
林近安被吸引了目光,就见那手的主人打了个响指,温九把视线移到她身上,微微一笑问道:“你在看什么?”他抱臂,眼眸弯弯,“好看吗?”
林近安尴尬地收回目光,不知怎么回答,那人却不依不饶:“问你呢,好看吗?”
见他执着,林近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看。”
温九意外地一挑眉,嘴角的笑意更深:“你不觉得我奇怪?”
林近安没懂他意思,哪里奇怪?
但她懒得纠结,摇头道:“不奇怪。”
温九嘴角的笑容回落,盯着她好半晌没言语。
林近安晃了晃草靶子,问道:“你还要不要?”
温九本就没打算买,眼下却鬼使神差地挑了一样买下。
林近安笑盈盈地将东西递给他,心情大好,一大清早就有银子进荷包,任谁都会高兴。
林近安含笑道:“谢谢惠顾。”随后扛着草靶子走远了。
停在原地的温九抛抛手里刚买来的东西,蓦然扯开嘴角,猛地捏合手掌,一行粉末随着手掌张开被风带走,不一会儿便散了个干净。
他随意地拍了拍手,觉得自己怕不是昨晚没休息好,今早才会买个垃圾给人送钱。
回想起刚刚那双含笑的眼睛,温九打量着自己的指尖,考虑着要不再多待几天,那双眼睛挺好看的,挖出来的话,会永远这么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