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成近日琐事缠身。
大殿之上,寒气深重,他望着手上的信笺,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消说,一看信笺里林近安含糊其辞的语气,沐成就知道她必然是没有按要求潜心修炼。
出了崇阳宗,不受他的庇护,身后又牵着徐家这么个大麻烦,他那个徒儿可好,还有闲情操心别的。
沐成皱眉看着信笺上画的水墨小人儿,笔墨横竖不均,勉强可看出是个人样,这让他怎么去永寿峰找人?
更别提他一个修和峰峰主该找什么理由去面见一个永寿峰弟子?
徐尧身死之时,那名叫魏旭的小弟子也身处现场,不过是跟他扯不上什么直接关系,又是甲等的剑灵根弟子,这才被涧鹤城保下,没被徐家连坐。
沐成端坐在大殿之上,沉思一阵,终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前去了永寿峰一趟。
永寿峰正路山门的弟子繁多,修炼之景却不见多火热,偶尔寥寥几个身影在峰中的演武场上奋进。更多的,是几个弟子端坐在台阶之上,解闷似的看着台上之人切磋一二。
一点不像其余峰弟子,恨不得一天多出几个时辰,半点不敢在修炼上松懈。
这松散的劲头不管见多少次,都能让沐成的眉头颇不满意地皱起,但他管不了这许多。
只能略过永寿峰的演武场,一路朝着更加僻静的惩恶堂走去。
看守在堂前的弟子对于沐成的到来似乎见怪不怪,平静地施礼道:“见过沐峰主。”
沐成脸色绷紧,唇角抿成薄薄一条直线,好半晌方道:“我再来看看那几个罪徒。”
看守的弟子为难道:“这怕是不合规矩,他们罪行已认,只等宗主出关便可施以惩戒。”
“您现在再去探望也于事无补啊。”
这句话隐隐还有另一层意思:你管教不力,叫手下弟子犯下大错,眼下亡羊补牢已为时过晚。
沐成脸色发白,不是没听出这守堂弟子的意思,僵在原地半刻,只得转身离去。
他足下行路飞快,几句零星的议论却还是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我以前听说修和峰的沐峰主对弟子管教可是最严厉的,没成想手下的弟子竟还敢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是啊,听说不过是口角之争,竟在背后痛下杀手。”
“不止呢,听说还有几个眼馋永寿峰的修行法器,偷摸来行窃呢。”
“都说沐峰主护短,这些个弟子有什么护的必要啊,换在永寿峰,早被涧宗主罚出宗门了。”
“呵呵,他不是也有个被罚出宗门的弟子么……”
……
沐成修为高出那几个守堂弟子一大截,这么点距离,这些话无异于在他耳边对着他言语。
他也没返身回去,治那几个弟子妄言之罪。
因为,确是事实。
想到此事,沐成衣袖中的手蓦然间捏紧,怒气混合着不解冲击着他的肺腑。他不能理解,自己修和峰的弟子怎么能做出这等险恶之事。
彼时,乍一听人来报说修和峰弟子杀人未遂,偷窃未成,他险些笑出来,这太过于荒谬,以至于叫人懒得去考虑可能性。
可惩恶堂一番对峙,竟都是证据凿凿,修和峰那几个不知是否是东窗事发的缘故,身抖如筛糠,怯生生的不敢抬头看他。
沐成想起自己那时在惩恶堂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几个可是遭人胁迫?”
见无人说话,探幽峰峰主在一旁缓缓道来,原是几个探幽峰弟子此季度种下的灵草出乎意料的茂盛,除永寿峰拿去大头,其余四峰平摊下来,竟还有余。
探幽峰弟子聚众讨论一番,本就是他们辛苦种出来的,何不能让他们探幽峰收归囊中,好好地将灵草孕育进土地,来年说不定又得一次好收成。
不知消息从哪里漏了出去,让修和峰弟子知道了,他们隐瞒此事没有声张,旦日却自行找上探幽峰来分摊。
探幽峰弟子自是不愿,不料,对方却威胁说不分摊就将消息捅漏出去,叫永寿峰的剑修来暗抢。
探幽峰弟子站在峰主身后气得直哆嗦,颤巍巍地补充道:“他们说要叫剑灵根弟子过来将我们揍得跪在地上将灵草捧给永寿峰。”
沐成听得眉头一拧,目光如刀般扫向那几个跪在地上的逆徒,“当真如此?”
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像是被吓傻了,猛地一摇头后又像是想起什么般,僵在原地不作回应。
李默站在一旁适时出声:“不是?若不是,我身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沐成循声看向出声的弟子,他对此人无有印象,但看他面容苍白满脸病气,撸起的袖子下满是青紫的掐痕,脖颈和脸上还带有血痕。
这是奔着人命去的。
沐成好险没当场打死那几个逆徒,还是探幽峰峰主将他劝了下来,幽幽道:“事已明了,宗主不日将出关,我等还是请他来处理吧。”
“毕竟,沐峰主护短呐。”
沐成气得一把拂开他的手道:“我又不是不分事理。”
他命令将几个逆徒关进黑牢好好反省,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觉得自己的老脸都被丢尽了。
“咔吧”一声脆响,唤回了沐成的思绪。
此处已是永寿峰的后山,是永寿峰弟子宿舍群集之处。
不过,剑灵根的弟子大都身世显赫,不情愿住在这清修苦寒之地,只要不是宗主强求,等天色一暗,世家子弟大都各回各家,这弟子宿舍除留籍籍无名之辈庇身之外,鲜有人来。
沐成刻意落重了自己的脚步,下一瞬,森寒的剑意擦面而过,沐成失笑,“小小年纪,戾气这么重?”
前方僻静的山路被一道剑气扫开,噼里啪啦地挥开了地面上冗沉的枯枝败叶。
沐成移步前进,在道路尽头瞧见了一个雪团子摸样的小人儿。
魏旭一手举剑,眼里满是警惕,在看见来人后,怔愣一秒,旋即迟疑着收回手。
“见过沐峰主。”他躬身施礼道。
沐成随意地挥挥手,“不必多礼。”
他举步走到魏旭近旁,目光察觉到魏旭绷紧的身形,停下步子,开门见山道:“老身受那个不着调的徒弟所托,前来看看你在永寿峰的日子过得如何。”
听见这话,魏旭眼里闪过一丝欣喜,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身体,“林姐姐叫你来的吗?”
沐成走上前,不客气地揉了一把魏旭的脑袋:“是的,她自己的修行一塌糊涂,还有脸操心别人。”
魏旭一甩脑袋挣开他的手,脸上浮现出担忧:“林姐姐过得还好吗?”
沐成不爽地收回手,垂下眼睛打量这个还没有他大腿高的小人儿。他皮肤白净,眼下带着些许乌青,身上收拾得倒是干净,只是衣服上已经落满了补丁。
过得不怎么样,但能活,沐成在心中给这孩子下了判断。
“还活着。”沐成简短回道。
魏旭睁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向他,指望着他多说点关于林近安的事。
自重回宗门之后,涧离生将他送至永寿峰,此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永寿峰以外的人。
涧离生少有严肃地勒令他不可乱跑,也不可与旁人多言徐尧相关之事,几乎相当于将他软禁在了这片后山之中。
魏旭在崇阳宗本就没有多少朋友,被涧离生一番警告过后,更是为人少言木讷,直接造就了他在崇阳宗近乎透明人一样的存在。
除去一直将他放在心上的唐毅,碍于少宗主的面子也只敢在背后悄悄地给他使绊子,晨练时故意划破他衣服、对训时刻意下狠手,这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总的来说,魏旭自认为日子不算太难过。
只是苦于被蒙在鼓里,对林近安的消息一无所知,不知她最后有没有被牵连责罚。
沐成被这双眼睛盯得莫名,“你看我干什么?”
魏旭的失望溢于言表,“林姐姐怎么不亲自来看我?”
沐成实话实说:“我那逆徒都擅自退出宗门了,她如何能来看你?”
此话犹如惊雷在魏旭耳边炸响,劈得他整个人一愣,视线都恍惚了,他直愣愣道:“那、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魏旭恍若才从梦里惊醒,猛地道:“那我也要退出宗门!”
沐成:“……”
沐成毫不客气地伸手给了他个脑瓜崩,“你退出宗门准备去哪儿啊?去找我那不靠谱的徒弟?”
魏旭捂住自己的额头,瞪着沐成道:“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事!还不是我那徒儿要求我来看你过得如何了!你当我想搭理你这永寿峰的小弟子么!”
魏旭把手上的剑往地上一丢,瓮声瓮气道:“很快就不是了。”
沐成垂着眼睛瞧他,默了半晌,还是俯身捡起地上的剑递给他道:“你一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孩子,出了崇阳宗能到哪里去?你且在宗门里继续修炼几年,到时候再出去闯荡也不迟。”
魏旭扫那剑一眼,不愿伸手接,“我在这宗门里也是徒劳,”他语带鼻音,“这宗门里根本没人想教给我东西,他们只会叫我打杂。”
他毕竟是个孩子,连月来不被人待见,暗里明里受辱,人受伤也就罢了,身边连个能诉苦的人都没有。
甫一遇见沐成这个还算慈祥的长辈,眼眶里的湿意便怎么也止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他脸上滚落下来,他难堪地伸手捂脸,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意。
他这一哭可好,叫沐成尬在那里手足无措,以为是自己语气重了,心里悻悻,暗道现在的小孩儿怎的这么脆弱。
不过他嘴上还是放缓语气道:“你别哭啊,修行本就刻苦,你那些个师兄弟想来是同你玩笑的。”
眼见跟他说不通,魏旭从指缝里瞅他一眼,嚎得更大声了,一把扑进沐成的怀里,将脸上的眼泪鼻涕全糊在了他飘飘然的衣裳上。
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