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说好的有述职报告会,于是以袅好不容易在说定的时间之前把自己从床上薅了起来。他睁开睡眼惺忪向沙发看去,本该裹着毯子睡在上面的知闻却已不见踪迹。
此刻见不到知闻,以袅心里倒感觉空落落地缺一块。他呼出一口气,躺在床上放空了一会便起床洗漱去红姐那儿吃了早饭。
然而直到在大厅集合时还是没有知闻的身影。
以袅心头不禁浮了层疑云。
章灼珏和周昌兴正靠在白塔门口的柱子那儿闲唠,两人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手臂上缠着厚厚一层绷带,衣服从战斗服换成了常服,看起来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精神头倒还不错,眼睛里隐隐约约闪着点兴奋的光。
以袅不知道两人的表情有什么意味,但他打量着眼前的一幕:王苟的牺牲不过是昨天的事,然而这两个人似乎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止他们,整座白塔的反应都非常平淡,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说,似乎对那个人的感情在他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便同时戛然而止,全部收回,好似悲伤只停留了一刻,便在他们的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没有时间去哀伤,连到悼念的形式都被略过。
这不是无情,而是习惯,对任何人的死亡都能够在短时间内消化并坦然接受的习惯。习惯并非一天养成,成自然便是麻木。正如事物不是突然存在,从无到有出现自我发展的过程。
物质如此,情感如此,理智也是如此。过程的推进是程度的增强——并非线性,而是四面八方的膨胀、涌动——从淡然,到波动,到摇摆,到剧烈地震颤,如同向湖面上滴一滴水珠漾起的波纹到十八级飓风掀起狂澜;从强烈到平复的过程也是如此,但逐渐漠然的演变总会被刻意地忽视,亢奋被从情绪中一点点抽离后,人们惯常在某个瞬间惊觉:老天爷,我什么时候成了这副德行?
王苟怎么说也与这群哨兵相处了不短的时间,没了也就这不值两毛的待遇。以袅丝毫不怀疑假如自己下一秒去死,面前这两个人也许会吃惊一瞬、再痛苦两秒——不过也就就此打住了。整个情绪持续的时间估计就跟擤个鼻涕那么久,大概率连眼泪都不用擦,哀悼程序就能走完它所有的过场,人如同被设置了程序的器械,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应该进行的动作。
程序之简便,连那两秒钟的痛苦也是多余的,他甚至并不确定它会不会存在。
两个人如往常一样,也不知道刚刚聊的什么东西,不过都大差不差,反正张口闭口听不见两句好话,怼来怼去,以至于以袅离得大老远就听见他们开嗓互喷:
“……行了明明别吹了,整一排气量还不如个屁。就你这一马平川的大脑皮层,我大眼一看就能望到头——哟,来啦?”章灼珏原本正对着周昌兴抱臂站着,察觉到以袅靠近,她偏开视线,抬头冲以袅挑了挑下巴。
“不是我说姐,您这嘴也忒毒了点。”周昌兴撇撇嘴。
“我还能冤枉你不成?”章灼珏翻了个白眼,“成了,人都到齐了,走?”
“知闻呢?”以袅下意识问道。
章灼珏道:“哦,他不来,大早上起来给我打了个招呼说做述职报告去了。”
“述职报告?”以袅下意识眼皮跳了一下,心道,“怎么没和我说。”
章灼珏已经转过了身,她并不在意这个事,只觉得不用去跟那群人虚与委蛇十分精神清气爽,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我也纳闷,按照以前执行任务回来的情况,屁事得个一箩筐——全班人马要开陈词大会,要写文档,还要填一堆破玩意儿……不过都是走过场的东西。换成今天这样我倒没什么意见,派个代表过去嘛,省点事谁不舒坦?”
她摇摇头:“形式主义害人不浅。”
周昌兴却有点闷闷不乐:“姐,这说明什么?说明哨兵得到的关注是不平等的,联盟不重视我们基层干部的意见……”
章灼珏一口气没绷住笑出声:“还基层干部,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哎哟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情结?”
周昌兴憋得脸有点发紫,但没再吭声。
“行了!”章灼珏一把揽着周昌兴的肩拍了拍,“知不知道小明的奶奶为什么活了一百岁?”
“为什么?”周昌兴一脸天真地问道。
“因为关你屁事。”章灼珏眨眨眼,“明明,现在这个世道活着,最忌讳白给人家拾了不高兴。”
“今天早上地下躺的屋里跪的那两个可不就是先例吗?”
*
从基地前往主城的流程比起去向野郊要简单不少,刷了几次脸过了身份识别,剩下的只需要提前和红姐打声招呼,便能乘坐升降梯直达地面。
升降机中,一股失重感朝以袅袭来,拽得他有点头晕。原来不扯破鼓上那层皮的时候他倒还没有这种感觉,等到现在知道了整座基地的运行状态,以袅只觉得神奇,他打量起之前自己从未留意过的升降机,心里暗暗琢磨自己的应激反应,道:“果然人就是感官动物,矫情。”
升降机不断下沉,从高空俯冲至近地面,整个过程其实也没过几秒时间。
“感谢您使用基地升降装置,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再会。”熟悉的机械女声播报道,随着她的尾音落下,“咚”地一响,升降梯的门缓缓打开——
“隔音效果很好。”这是门打开后以袅冒出的第一想法。
门打开的瞬间,一阵热浪席卷而来。基地与地面的温差很大,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处于同一个纬度——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这里二氧化碳排放量肉眼可见激增:人挨人人挤人,簇拥着向前进,密集的浮萍样起起伏伏;沸反喧天,喧闹嘈杂,跟倒了满锅稠到搅不开的大杂烩在整栋楼里了一般——只不过汤料是人头。
然而相比于基地和野郊的荒无人烟,以袅在这里总算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类联盟存在的实感。他刚和知闻做了净化,于是现在耳膜只是被这噪声刺得略疼,忍忍倒也能过去。
周昌兴好久没出基地了,整个人有点兴奋,于是一个不注意大吸了口空气中浑浊的空气,里面夹杂了数味说不清道不明的“体香”,他一个绷不住,差点没原地吐出来。
章灼珏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德行。”
大堂内部如同上个世纪的西式建筑,陈旧但华贵,处处透露出历史的气息,显示出曾经的辉煌——能够在末日时代之后找到这样一处房子已属实万幸。
楼内布局一眼扫过去便能望见底,共五层高,打扫十分干净,家具也保养得当,但不知怎么却透出一股湿潮的味道,各处的装潢明明看起来还算“人模狗样”,但总觉得就像临时搭了块板凑起来的棚子房,给人一种随时会漏雨的感觉。
四周升起莫名的水蒸气。
这里人来人往,以袅三人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大楼内部还有一台老式电梯可供使用,电梯前竖着一块指示牌,上面杂七杂八,大概列着每一层的办公部门。
以袅看不懂,于是他盯着板子的表情怎么都有些一言难尽。
身侧,周昌兴却在打一旁冲以袅琢磨,紧接着他恍然大悟道:“哥你是想去厕所吗?”
接着他一搂袖子,兴高采烈地就要领着以袅往男厕拐:“诶早说嘛,这我熟!来来来我给你指路!”
风马牛不相及。普罗男性对自己解读信息的自信是刻在根骨里的,以袅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他正想直接让周昌兴给自己翻译一下,章灼珏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明明,给他读读上头的字。”
“啊?”周昌兴的笑容突然变得尴尬,但他转眼便一拍脑袋反应过来,“哦哥你不识字啊!早说嘛。”
“对,我是文盲。”以袅笑道,“麻烦你了。”
“嗐,多大点事。”周昌兴咋舌,一脸“都是兄弟你跟我客气什么”的模样,很开心地站到板子旁边,迫不及待想展示一下。
他清清嗓子,跟报菜名的老太监一样,扯着公鸭嗓子道:“第一层公安局,左转管刑事,右转管民生;第二层民政局,离婚结婚都在这一楼;第三层人民法院,主要是……”
以袅听到这儿已经觉得可以打住了,他看了看章灼珏。
章灼珏打断了周昌兴:“成了明明,我们先出去,这儿味太难闻。”
“第五层主要是出城申请部……”周昌兴正介绍到兴头上,蓦地被章灼珏打断觉得发挥被影响了,于是有点生气。但他这点胆量,对着章灼珏,一怒之下也就怒了一下,于是心不甘情不愿答道:“行吧……我这还没说完呢,凡事不得有个头有个尾……欸姐你走慢点!”
出门时以袅瞥了一眼一楼门户大开的办公厅,只瞅见除了来来往往办事的人,办公人员挤了一排,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地方窄得真没眼看了。
三个人好不容易逆着人流冲出办公楼在大门口站定,章灼珏的表情一言难尽:“普渡城什么时候这么多人了?”
“生活稳定了呗……”周昌兴接话。
章灼珏摇摇头,没回答。
以袅回头看向身后的建筑:它内里装修十分复古,尽管青春不再,却还能依稀看出昔日风光,然而建筑的外观却是灰不拉几的一大团,像一堆水泥或混凝土胡乱堆砌的合成物,令人觉得一言难尽。
大门正中间挂着一个一看就成天风吹日晒,被折磨得有点不太成型的牌匾,上书几个大字。
周昌兴这回倒很上道:“哥,那上边写的是‘民政办事处’。”
以袅挑眉,表情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这办事处功能强大,机制冗杂,工作量跟地球即将爆炸了一样多,集公安、婚姻介绍所、居民委员会和人民法院等等机能为一身——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是提升效率的最佳方案。
“你也觉得离谱是吧?”章灼珏的目光也钉在面前这栋实在不算起眼的建筑上,“我也觉得稀奇,但就是它让联盟内部的‘社会’一直运转到了现在。”
“但再离谱,其实还是有体系在运转。普渡城的办事处并不止这一个,眼前这个是总的,也是最大的,各个街道大致零零星星设立的还有几家,但都没总部功能齐全。再者,普渡城也没多大,走两步就来了——理解一下吧,固有观念,总部办事比分部让人放心,毕竟靠近政治中心,联盟心脏,坊间传言领导者就住在里头,安全性也高,所以居民基本都来这儿立案打官司上户口。”章灼珏给自己扇扇风。
“以袅,你猜人类联盟存在了多久?”她笑道。
以袅看着眼前的建筑,又想了想此刻漂浮在头顶上的悬空岛。按理说,如果时间够长,那么早就已经能够把面前逼仄的办公楼稍微扩建得更富余一些;但如果时间很紧凑,那么包括浮空岛,基地车和屏障廊在内的各项高科技建筑物体究竟从何而来——尤其是那庞杂的地下通道,足够四通八达,几乎建立了一整个设立在黑暗处的世界。
他思考两秒,给出了一个比较保守的答案:“三十年吗?”
“二十年。”章灼珏毫不留情地揭示了问题的答案。
以袅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抬头看向章灼珏。
章灼珏看着他的双眼,再次肯定地给出了回复:“就是二十年。”
“怎么办到的?”以袅问。
章灼珏知道他想问什么,但她罕见地有些烦躁,眼神中流出一点无可奈何。
“不知道。”章灼珏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二十年,普渡城仍旧百废待兴。他们似乎成长起来了,但时间显然还没能足够让他们忘了曾经的一切。
“就是因为人类联盟成立的时间短,所以一系列机能都还没有设备完全。像这个办事处,本身处在普渡城中心,又恰好有这么个留存状态还算全乎的建筑物,时间紧任务重,大手一挥,联盟就定了这里当扎窝的老巢——虽然想着要扩建,但你也看见了,每天人来人往那么多,别说里面坐板凳盖章签字的,过来开证明的都恨不得自己长了三头六臂,稍微停个一天工估计得要了不少人的老命。毕竟联盟建成时间短,发展速度还跟蹬了风火轮一样快,很多人他就是证明还没开下来——在普渡城生活,上不去户口基本等于找死。”
“另外找地也不现实,且不说普渡城就是以当前的办事处为中心规划的单核心城市,根本找不到另外合适的地方开工,再说了总部一挪,基地也得两头跑着拿文件——控制也是一回事。两条狗标记地盘的时候不在同一个地方撒尿你懂吧?如果再开一处所谓的‘总部办事处二’,一搞这种分权而治二元对立,派去管理的人保不准有点什么别的想法,那不直接抓瞎了。”
章灼珏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