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茸还没有从天界幽冥乱如混沌的一团子事里想出来什么，就在轻晃的马车里睡着了。
她在梦里飘了一阵，飘到了一个不知年的冬天，她一步一顿地走在石砖上，冷风呼啸着从她衣袖中穿过，只是她不觉得冷，大概是已经冻习惯了，手上都长满了冻疮。
她低头看了眼神身上的衣服，不合身地套在身上，几个大如斗的破洞，活像个乞丐。
不对，顾茸抓了抓自己打结的头发，她现在好像就是乞丐。
顾茸对此情此景莫名有些熟悉，根本不用问路，光看路边的房子她就知道该在哪个街口拐弯。
这是我死的时候？
夜里下过雪，没有扫雪的巷子口有不少孩童在玩堆雪人，顾茸脚上趿着草鞋，近乎于光脚地朝他们走去。
不是她的故意凑近，而是她记得回家要走这条路。
但那些孩童见到一身破烂的她仍是散发了天真的恶意。
雪球扔在她头上时，顾茸是气愤的，但不知道为何这股子气瞬间消失，慢慢被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替代。
这群小屁孩！
顾茸捏紧拳头，登时就想团个碗大的雪球将他们辛苦堆好的雪人砸烂。
还没动手，她就又被一团雪球砸中背部。
顾茸转身，打她的那个孩子做了个鬼脸跑了。
“……”
顾茸心道算了，不跟小孩子计较，又继续向前走，可还没走两步，她猛地回过身来。
不对！这些孩子能看见她，她还是活的。
而且这个高度！
周围一切都变大了，连雪人都和她长得一般高。
顾茸将藏在破烂衣服里的手掏出来，原来是她变小了。
现在她大约只有十岁。
那些正在玩得孩童见她转身，吓了一跳，以为她要报复回来，还没等顾茸动作就先仰头哭了出来。
“哇！小叫花子要吃人了！”
顾茸：“……”很好，至少知道了自己的别称不是。
看着那群小孩哭嚎，顾茸突然作恶心起，她勾了勾嘴角，做了个起势动作，走了过去，刚才做鬼脸的那个小孩哭都被吓停了，鼻子眼泪糊一脸地看着她。
顾茸一笑，用手抓了一团雪，糊在了初见雏形的雪人脸上。
做完这些，她便蹦着走了，丝毫不管她的靠近给这些小孩带来了何等心理创伤。
“走过这个石砖，再走十步路，应该…再左拐，还是右拐来着？”顾茸看着外面一模一样的房子，七八岁小孩的脑子还是不太够用，路渐渐记不清了。
她在路口一脸迷茫，脚底都站酸了还没想来她从哪里来的。
“顾小伢？小伢呢？”蹲在地上托着腮的顾茸听到名字猛然精神起来。
巷口外转出来一个年纪略小的弟子，穿着姜家道袍。
“你今天怎么蹲这么远？”
此人熟捻的态度让顾茸略微迟疑，可这人不像那些孩童嫌弃她脏，捏着她的手腕就将她拽了起来。
“快去讲讲你今天找见了哪些人？”
顾茸被半拖半拽地走了两步，她道：“这位师姐，你…”
姜师姐听了，反过来奇怪地打量她：“师姐？怎么今天想起来这么叫了？平日里你可没这么有礼。”
完了，露馅了。
顾茸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别开视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姜师姐听她这话，又笑着拉她，道：“出去一趟你就和我们生了？这也太伤人心了。”
顾茸头垂得更低，差点没把自己戳地上去，再度看了看华丽的姜家道袍和自己的乞丐服，两者天差地别，是得把她连往上踹好几脚才能堪堪比上的差距，难道除了姜家老太婆，她还和整个姜家都熟吗？
姜家从几百年前就一直住在竹林山上，等姜师姐扯着她走出巷口，顾茸便认识了路，姜师姐还夸她不紧张了。
两个人没有上山，而是在山脚下停住了，姜师姐手指作叩，敲了敲空气，就见前方一道透明的门开了。
气流波动，连面前的景色都看不清楚了。
她作了一个请的动作，道：“你自己去说吧，我就不带你进去了，等你出来我给你弄件新衣服。”
顾茸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但也知道如今拒绝不了，点了点头，迈步走进去。
里面是一个竹枝小屋，隐隐有茶香从里面冒出来，距离竹屋十步远的时候，里面就有了斟茶的动静。
“进来。”
顾茸觉得脚仿佛不是自己的，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竹屋门前，门未闩，推门就入。
屋内坐着个年龄约莫五六十的女人，面前的长矮几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茶碗。
一见着她，顾茸就知道这人就是姜老太，更加熟悉起来，凭着感觉就坐在了她的对面，不顾形象地端起茶就润了口。
“在外面这几天过得好吗？”姜老太又将她的茶碗满上，边问边数落了一句：“怎么一副乞丐样，姜梨没教你规矩？”
顾茸顿了下，忽地将姜梨这个名字对上了刚才带她来的师姐，眼珠转了转，话就自己从嘴里说了出来：“家主，我实在不敢上攀姜家。”
她的心中升起些许自卑，是曾为司主的她不会有的，这股情绪是独属于顾小伢那个时期的女孩而有的对姜家的畏惧。
姜老太看着她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也作罢了，便接着道：“见着什么人了，可还有印象？”
“白色铜钱纸散得满天都是，张家人选出来的人模样长得不错，柳叶眉，丹凤眼，鼻尖有颗小痣，身约八尺，不胖不瘦，像是有点功夫底子。”
顾茸手脚比划着描述，姜老太用一根竹签子沾了水，在桌子上画。
不多时，一副小人像出现，神色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说话，顾茸连连点头：“对，就是这人。”
姜老太搁下竹签，点了点桌子，人像从桌面飘起，飘在半空中，没坚持多久就变成水汽消散了。她抿了口茶道：“已经散了。”
“这也太快了。”顾茸半扒在桌子上，看着桌子上洇湿的一点，无奈道。
“密法就是如此，我们救不来的。”姜老太平淡道。
“明知道救不来，您还每次都让我去看，不如直接在长老会上下令禁止使用。”顾茸瘪着嘴。
姜老太拿起了卷书翻看：“我这个家主只有表面，没有实权，他们要用密法我没有权利阻拦，但这终究损的是姜家福泽，我让你去看只是想让报应来的不那么早。”
姜家内部如今分为两派，分别为支持和禁止壁画的两边，支持的人数大于禁止的，这也是导致了姜老太虽然贵为家主，却一直沉默至今的原因。
顾茸是姜老太来竹林山下清修时碰见的，姜老太见她识人快，口齿利，尤其有可见魂魄之能，所以便收她做了丫鬟，让她在丧事起时去看看。
姜老太见顾茸发呆，敲了下桌子又问：“这次可有将礼数做全？”
顾茸道：“做全了，这张家人选了日子，我一直等到头七，从悬山脚下将那个人的骨头刨了出来，只剩了半边身子，我好好安置在了张家的祖坟边上。”
姜老太对顾茸的执行能力不疑有他，点点头道：“再等些时日，给前些日子那些可怜人供点香。”
顾茸有些闷闷不乐：“他们的魂魄被困在山上，哪能收到那些纸钱和香火？”
“他们知道的，”姜老太往向竹屋暗乎乎的窗子，道，“这样他们之后也会善待我们。”
顾茸从她的话里品出了不安来，她紧紧攥着茶碗，道：“小伢明白了，之后我亲自将那些人的尸骨从悬山接出来。”
她说的这句壮志豪言，姜老太听了没什么反应，悬山上万具尸骨，更有几十年前的早就随风化了，哪轮得到她接。
顾茸也没什么反应，但是扛不住壳子里这顾小伢一腔热血。
她早早告退，接过姜梨的衣服一披就去往悬山。
这是顾茸第一次见到悬山的真面目，危耸入云，眼不见顶，崖壁垂直立于地面，只有被开垦的一条坑洼小路上山，小路只容一人，戾风一吹她就要抓紧旁边的石头，等到风歇了再朝上走。
顾小伢似乎很熟悉路，走得十分快，等看到第一具压在山里的尸骨时，她已经跃过了最高的树尖。
尸骨只有半边，像是硬生生被鬣狗啃噬掉另外一半，顾小伢见到后便将它从山缝里脱出来，并且将它散落的骨头拼出来，待确认这一半全部都在后，她趴在地上一揽，将它们放在了一个大布袋里面，背在了山上。
顾茸略感头皮发麻，脑子和身体不是一个，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只能任由自己搂着尸骨满山跑。
等到顾小伢心满意足地下山了，顾茸才心安地一闭眼，再睁眼时她就已经到了一处坟场。
她站在坑里，将尸骨埋进去，念了几声诀，尸骨上划过流光，顾小伢将坑填好，在松动的土上贴了几道符。
待一切都准备好，顾小伢利索地跪在地上，符咒燃起，在阴森坟场闪出了更阴森的亮光，她双手合十，一丁点也不害怕。
“祝您下一世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