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里,顾小伢的心思有大部分都放在了抢吃的上面,和鸟兽抢,和京城里的小孩抢,甚至有时候和姜蔼抢。
不是她无礼,而是姜蔼年纪大了又是个修道的,根本不需要吃太多东西,每次塞在手里的包子,她都只啃一口,剩下的全给要长身体的顾小伢吃了。
这天,顾小伢照例在小屋外将衣服晒好,看着在作画的姜蔼道:“此次你仍然不去外面吗?”
姜蔼不回话,将笔点在用山下花朵做出来的颜料上,细细勾勒布上的一点,看上去很是雅观,可她画的根本不是什么雅物。
画布上是如行尸走肉般的亡魂,是她们最近收上来的无身尸的脸。
顾小伢冷着脸,道:“算了,问你也没用,十年你都不下悬山,你都不知道京城长什么样了吧。”
“你去吧,别忘了带画纸回来。”姜蔼道。
这两年姜梨在术法上下了大功夫,坐在了大长老的位置上,她们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些,经常有小弟子给他们送上吃用的东西。
不过就放在悬山附近的一处茶馆里,每次都需要顾小伢下山去取。
顾茸无奈地出了口气,就着三月一次,下山拿东西的机会就去京城走一圈,顺便给姜蔼带几本书,带几支笔。
等晚上再回来时,姜蔼已经到悬山崖壁上了。
顾小伢扔了书,蹲在她身边,看她用尖锐的石头在石壁上画来画去,法术在岩石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迹。
“你将这人看清楚了?”姜蔼问道。
顾小伢点点头:“看清了,她那骨相好,附一层皮也不会变太多。”
她见得人多,识人快,每每救出一具尸骸,就由她来辨认其魂魄,由姜蔼刻画在岩壁之上,再好好做几场法事,引着这些魂魄走,让它们安息。
姜蔼点点头,道:“姜家最近如何?”
顾小伢新奇她为何今日有闲心问起姜家,只道:“姜师姐管家很好,弟子们修炼也上进,我今日还看到不少出去除邪祟的呢。”
石子摔在了地上,骨碌滚落山崖,姜蔼闭上了眼,盘起腿打坐:“那回来多少呢?”
顾小伢有些蒙,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肯定是全回来了,就算有折损,也不会很严重。”
姜蔼又不回话了,像是已经入定。
顾小伢不打扰她,同样盘腿坐在她旁边,直到月亮落在了山头的另一边,姜蔼才吐出一口浊气,将画有和石壁上同样容貌的女子小像压在了一块石头下面。
“给你换个名字吧。”姜蔼仰头望着夜空,月华落在她头顶,眼角的周围都带了寒意。
“现在这个挺好的。”
顾小伢有些冷。
“你来的时候只有小伢的贱名,我把亡夫的姓给了你,以慰及我与他无子无女的遗憾。”姜蔼将脸转了过来,月光映着她半边脸。
认识这十余年,她第一次仔仔细细看顾小伢。
“草木初生时的细芽,叫顾茸吧。”姜蔼刚落下话,就转过头去,仿佛刚才只是在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
顾小伢…不,顾茸对自己的新名字不感兴趣,在这悬山上除了姜蔼没有第二个活人会这么叫她,所以她叫什么名字都可以。
“走吧,有客人来了。”姜蔼自说自话地起身。
顾茸看向山脚,悬山无人进出,更何况是这个时辰:“是谁?”
姜蔼见她不起身,亲昵摸了摸她脑袋上的绒毛,道:“姜家人。”
山脚下,祭台边人影绰绰,黑兜帽遮脸,像是天生见不得人,唯有挂着的腰牌能认得清楚。
他们是姜家七位长老的人。
这些人影在见到姜蔼之后便静了下来,他们的视线都凝在一点上,如果仔细看,他们的上半身保持不动,下半身倒是打起了架,互相推搡着,半天还没有推出来一个出来说话的。
“师姐呢?”顾茸扫视了一圈道。
人影里终于推出来了一个勇士,他道:“大长老在竹林山。”
顾茸心觉他们来者不善,冷下脸:“那你们此时造访悬山,所谓何事?”
“姜长老,您应该知道悬山壁画的秘密,就差您一个了,我们不想对您动粗,只求您…”黑袍人绕过顾茸,兜帽下的眼直直对向姜蔼。
“什么意思?只差谁?你解释清楚。”顾茸跳下祭台,冲到黑袍人面前,在他身后的姜家弟子怕她暴起,有的已经点起了符。
“不关你事!离远点。”黑袍人手打在顾茸肩膀,猛地推开她。
顾茸向旁边踉跄两步,正要摔倒,就被一阵风扶住了。
姜蔼笑了,开口:“可以。”
顾茸离黑袍人很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紧绷的身体因为这句话放松下来。
她怒着回头:“你答应了什么!”
姜蔼对上了她的眼,眼底是无尽的黑暗,她看着顾茸,话却是对着黑袍人说的:“你说错了,我这个孩子也算是姜家人,我养她十余年,吃我的,用我的,学的是我姜家的法术,承的是我姜蔼的脉,所以让她替我还债吧。”
黑袍人狞笑:“那您继续在这悬山上?好算盘,也行,这样让我们也稍微少了点愧疚感。”
顾茸瞪大双眼,心中震惊,她怔愣地看着姜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姜蔼摇了摇头:“不,姜家人如今出城都要向壁画请示,那我要让这孩子成为壁画的一支,剩下的罪则由我们一齐来承吧,就以我魂灭为引。”
魂灭,魂飞魄散,再无转世轮回。
顾茸觉得心中发慌,奋力向回跃,想要抓住姜蔼。
然而来不及了,符纸缠身,月华中冷光乍现,她的手中是从悬山上扒下来的石片。
顾茸又被按在了地上,这次她无法注意身后的人,只能泪眼朦胧地看着祭台。
魂飞魄散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能感觉到祭台中央万物枯寂,先是沉闷的一道‘噗’声,□□被硬生生磨成灰白的尘土,最后是魂魄安静地消散,尘土中落上了星点亮闪,在一阵风后便消失在视线内。
一切都是安静的,像是姜蔼这人从来没存在过。
顾茸心痛如绞,哭红着眼,头死死磕在地上。
悬山的魂魄也感受到了,整个山开始颤抖。
“姜蔼那老太婆!快!将她压上去。”几个黑袍人将顾茸提了起来,压在了祭台上。
顾茸失魂地躺在冰凉的石台上,祭台因为姜蔼的死启动了,像是有千万根针扎进皮肤,想要将她的魂魄从身体里逼出来。
如今只有头能够小幅度移动,她转眸看向祭台外的十几个人,他们身上的黑袍像是染上了红色,而她仿佛躺进了一口巨大的石棺里。
还未闭上眼,眼前就黑了,五感挨序被剥夺,她在石棺里听见了外面的欢呼声。
……
属于魂魄的种子发出嫩芽,带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色彩,走在了通往幽冥的路上。
兰泽正在京城一家有名的酒馆里吃酒,他斜睨了眼站在他身边的两人,又看向戏台中间正在唱歌的女子。
“司命大人。”两人腕间别着银扣,纷纷向他问礼。
“何事?”兰泽无精打采地回了句,转而变脸对着戏女拍手叫好。
“悬山有一凡人身死,我们去收魂,但…”带着银铃的领队解释道。
兰泽这才正眼看他们:“但什么?不能处理?是凶魂?”
“不,她的魂魄里带着您的招魂铃。”
兰泽上扬的嘴角瞬间垂了下来,那戏台正中央的人不再那么惹他的眼,他直起身,在桌上放了两片银叶子,抚平衣服上的皱褶,道:“带我去。”
*
顾茸迷迷瞪瞪地走在一条灰黑色的小径上,远处出现了两矮一高三个人,中间高点儿的那个有些脸熟,但她不太能看得清。
待走近了,高个儿拉过她,小折扇打在她头顶,瞬间顾茸感觉身体一片沁凉,她开始听见高个儿低声自言自语。
“凶印,招魂铃,密法…姜家人呢…哎,算了,她也能用…叫什么名字?”
“顾茸。”
顾茸觉得不是自己想张嘴,而是自己的魂魄见着这人连句谎都说不出来。
“行,跟着我吧,”高个儿收了折扇,道,“我是幽冥大司命兰泽,从今以后忘了前世,你便是我在凡间寻凶魂的刀。”
*
顾茸呼吸一紧,再醒来的时候,心脏砰砰跳,三个石片被木槵子缠在一起,放在正对面的矮几上。
大约和自己算是半个同根生,正对着它们睡觉,顾茸竟然想起了生前之事。
她怔愣地看了一会,才缓缓向上看。
她的头正垫着只软枕,侧躺在姜冶腿上,姜冶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处,另一只手垂在她脑袋边,坐着睡应该是不太舒服,他头靠着马车壁,眉头皱得很紧。
顾茸腾出一只手,捏了下姜冶指尖,对于她来说,凡人的一切都是温热的,也是这点温热给了她安全感。
中指指节上有一层茧,摸起来有些扎手,她正想摸摸其他手指是否也有同样的茧,整个手掌就被温热给团住了。
“醒了?”姜冶垂头,按住她的肩,两人仍然保持同一个姿势。
“嗯。”顾茸闭上了眼。
“做噩梦了?”
顾茸感觉到在她肩上的手,移到了脑袋,替她梳了梳头发,偶尔不小心,指头的薄茧会擦到她的耳尖。
酥酥麻麻的。
“梦见了生前的东西。”顾茸换成了平躺,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帮她梳头。
姜冶顿住,眼看向了石片,又看回来,像是被拷问的犯人,干巴巴问道:“是吗?”
“嗯,还梦见我回收的第一个人。”顾茸还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声音温软。
“谁?”
“姜梨。”
姜冶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他脱口而出道:“是两百年前的姜家家主,也是姜道懿的曾曾祖母。”
“真的?”顾茸猛地一睁眼,眼中发亮地看着姜冶。
幸好马车里暗,看不见姜冶脸上的绯红,他默默点点头。
顾茸接着道:“生前她就帮了我不少忙,死后我第一次出去回收,怕失礼数怕到睡觉都不安稳,当时还想幸好碰见的是熟人。”
姜冶回想起木槵子中的记录:“她当年应该欠你不少,比如没去悬山救你。”
顾茸笑了笑,道:“幸好她没来,不然也要折在那里,我可不想。”
马车轻晃,车里挂着的香囊也跟着左右晃动,又是一片寂静,姜冶看着她的笑脸,好半晌才伸手捏了捏:“那你准备好再回悬山了吗?”
顾茸坐起身,伸出两只手,也捏住他的脸,挤压变形后又松开揉了揉,换成温柔的方式捧住:“跟着姐姐我,不会让你折在里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