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秋风吹得人心里寒凉。
九公主下嫁犬戎王子的消息一出,朝廷内外皆一片哗然,可皇命不可违,更何况,在某些人眼中,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牺牲一个女子,便能使得万千将士卸甲,何乐而不为?
和亲的车辇浩浩荡荡进入沛县,这座古老的县城与乐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眼下的九公主没有心情欣赏,从都城出来后一路车马颠簸,恨不得插上翅膀将她送往犬戎的领土。
入夜时分,驿站内外一片肃静。
此番和亲,楚皇后特意派了自己的心腹张女官同行,名为公主的礼教女官,实则是监视她直至婚礼完毕。
张女官粗手粗脚地替九公主卸下满头钗环,那身火红的嫁衣繁复又厚重,好像一道枷锁禁锢着瘦弱的她。
一路车马摇晃,张女官早已疲乏了,也不等九公主吩咐,她便带着一众女仆退了出去。
逼仄的厢房内,只留莹莹烛光与她做伴。
元季瑶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推开一条缝,霍霍秋风瞬间灌入室内。
她心里有很多话想对远在故乡的母妃以及身在前线的易知舟说,可眼下根本无法达成,只能借助秋风一一传递。
青柑端着热水进入厢房时,见九公主穿着单薄的睡裙临窗而立,她急忙过来阻止:“殿下,夜风寒凉,您当心落下病来!”
青柑强行关了窗户,转头看见圆桌上的晚膳纹丝未动,心里万分不是滋味:“殿下,路还长呢,您这样作践自己怎么能行?”
元季瑶屈膝抱起脚边的小鱼儿,向她轻声解释起来:“青柑,本宫是真的没胃口。”
九公主陪嫁的财帛金银数不胜数,可没有一件属于她,唯有忠心耿耿的青柑和小鱼儿才是她真正的陪伴。
“喵呜,喵呜。”
小鱼儿闻言立即舔了舔主人的掌心,眯着大眼睛露出讨巧的小模样,看得元季瑶心头一暖。
青柑叹了口气:“吃不下也得吃啊,奴婢听说那犬戎是游牧之邦,他们喜食生肉,啖牲血······”说到此处,青柑脸上不由得露出作呕的表情:“奴婢方才命人去市集购买了一百张月牙饼,已经偷偷塞进行李车上了·······”
元季瑶扭头看她,略略有几分吃惊:“一百张?”
青柑急忙点点头:“公主您还有其他想吃的吗?奴婢抓紧时间再派人去购置!”
今夜在沛县还有得买,明日出了城可就真没机会了!!
只见九公主摇了摇头:“青柑,不必了,再多的饼也终有吃完的时候。”
语落,她忽然看向屋内的刻漏:“咱们离开都城十日了,不知母妃与松萝那边一切可好?”
想起远在宫内的故人,青柑也十分不舍得,可眼下她与九公主才是泥菩萨,于是她安慰道:“殿下放心吧,您都已经按约定和亲了,想必太后与新帝不会再为难贵妃娘娘的······”
她与九公主一起抚摸乖巧的小鱼儿:“明日咱们就到犬戎的地界了,也不知,不知那边是何境况?”
与松罗的急躁不同,青柑向来稳重,遇事不慌,可面对完全未知的国度,她也显出这个年龄的女子特有的不安。
元季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用很柔很柔地音量道:“青柑啊,你年长本宫几岁,从前一直都是你替本宫操心劳力,如今又一路相随,本宫实在心怀感激,待本宫到了犬戎,你也可功成身退了。”
她顿了顿,转而紧紧握住青柑的手:“本宫已经同温大人交代过,回程时让他将你一并带回去。”
青柑登时不乐意了,惊诧地盯着九公主精致秀丽的五官:“那怎么能行呢?奴婢绝不是背信弃主之徒!”
元季瑶眼神示意她当心隔墙有耳,声音也越发低沉下来:“好青柑,咱们主仆一场,你万万不要推拒我的好意。”
青柑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执拗地摇了摇头:“不,奴婢誓死与公主同在。”
小狸奴喵呜喵呜哼咛起来,铜铃一样的大眼懵懂地望着两位姐姐,她们眼中泪花潺潺,可目光却坚毅果决。
翌日。
狂风大作。
沛县的秋末没有漫山遍野的红香枫,取而代之是苍黄尖锐的荆棘丛。
武将曹达检查过车马,又核完人数后才向同僚禀告:“温大人,查验无误,可以启程了。”
温少成扭头看了一眼九公主的车辇,楚太后派来的女官已经早早偷懒上了后头的马车,车厢内只有公主与她的贴身宫娥,他随即点点头:“出发!”
沛县城门往北五十里之外是一片人烟罕迹的戈壁,早年这里也曾通过商贾,但随着北朝与犬戎的关系交恶,这里渐渐也人去楼空,如今只有一些屋舍的残垣断壁依稀可见。
狂风吹着戈壁滩上的枯草团一路翻滚着奔向向远方,那草团仿佛冬日里滚的雪球一般,由近及远,由小到大。
火红的婚车在狂风中失去了喜庆之气,反而透出几分狼狈。
车厢内的元季瑶听着耳边传来的风声,双目无神。
火红的嫁衣紧紧勾勒着妙玲女子玲珑有致的身形,暗红的裙摆上层层叠叠以金线绣成鸳鸯榴火吉纹,沉甸甸的赤金凤冠看似华贵无双,实则禁锢着她的一举一动。
少女柔润的面上胭脂绯红、花钿精致、一双浓眉入云鬓,喜庆的桃花妆衬得她明艳不羁、丽色倾城。
今日晨起上装时,张女官执意要为九公主描绘浓颜,美曰其名是展现北朝公主该有的尊荣与体面。
可再美的妆容也遮掩不住新娘眼底那浓稠的哀伤。
半晌过去了。
元季瑶忽而开口:“行至何处了?”
青柑低声道:“公主,咱们已经出城了。”
车轮滚滚,主仆二人的心逐渐变得悲凉起来。
元季瑶松开手中紧握的白玉如意,径直推开车窗,透过层层叠叠的喜庆仪仗往回看,发边摇晃的流苏步摇遮挡了她的视线,沛县模糊的城门伫立在她的视野尽头。
苍茫天地间,故国远去,她宛如迷途之雁无家可回。
北朝,母妃,从此鸿雁难书,相思难寄,永别了,我心心念念的爱人。
五十里地,似乎转瞬即至。
恍惚中,她听见旗帜在风中招展的咧咧响声。
“犬戎王子达乌尔恭迎北朝公主!”男子粗矿的声音夹杂在呼啸而过的秋风中,带着一丝不宜察觉的戏谑。
元季瑶的心倏尔一惊,安放在火红裙摆上的纤纤十指紧紧成拳。
青柑急忙朝窗外探了一眼,荒茫戈壁中,一队身形彪炳的壮汉策马而立,他们个个身着毛边胡服,象征着犬戎的玄色鹰旗随风招展,气势汹汹,丝毫不像办喜事。
青柑担忧地提醒九公主:“殿下,是犬戎人。”
使者殷切地下马,欲为双方引荐。
可犬戎国的王子达乌尔却迫不及待的奔向火红的马车:“急什么,先让本王看看北朝公主!”
语落,不等曹达与温少成阻止,人高马大的达乌尔便粗鲁地拉开了车门。
一阵冷风突袭,车内端坐的新娘对上突如其来闯入的异邦男子,面露惊恐之色。
美人如娇花,颤颤惹人怜!
达乌尔粗犷的脸上闪过满足地笑意。
他转而拍了拍使者的肩膀:“北朝女人,果然是好颜色!”
词语一出,温少成立即斥责:“放肆,未行国礼、未换婚书、王子此举成何体统?”
武将曹达也赶紧出声维护:“九公主金枝玉叶,岂容你这般无礼?”
“哈哈哈哈,都说汉人迂腐,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壮硕的达乌尔仰天大笑,言语间满是戏虐:“人都是我的了,礼算个屁!”
温少成斥责他:“放肆!”
夹在他们中间的使者急忙躬身卖起了笑脸:“二位息怒,二位息怒,王子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不通中原礼数。”
语落,他叽里咕噜地冲达乌尔说了几句话,达乌尔冷哼一声,二人似乎是达成了某种协定。
犬戎使者笑嘻嘻地请温少成:“温大人,王子专程前来迎接公主,足见其恭敬喜悦之心,还请大人快快宣读婚书吧。”
温少成睨了一眼人高马大的达乌尔,他是典型的胡人血统与长相,高鼻梁,深眼阔,双眸仿若两颗蓝宝石,只是神态过分孤傲,丝毫不见恭敬之心。
曹达环顾四周,发觉这些前来迎亲的犬戎士兵哥哥都武装齐备,哪里像是办喜事的样子?
他冲着温少成使了使眼色。
温大人故作强硬道:“使者此言差矣,我等奉皇命而来,恭送公主与王子成婚,两国和亲乃国之大事,难道你们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准备吗?”
使者回头看了看达乌尔,不等他解释,后者就不耐烦了:“啰嗦什么?我们草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进了老子的毡房就是老子的女人!”
语落,他作势就要去抢马车,身后跟着的犬戎士兵见状也蠢蠢欲动起来。
温少成从没见过如此蛮横无理之人,双颊顿时憋得通红。
一旁的武将曹达立即抽刀相对:“我看谁敢放肆!”
咧咧秋风吹散了远处的流云,天地间,日光渐渐崭露头角。
送亲的北朝士兵将马车团团围住。
使者见状急忙从中斡旋:“哎呦,消消气,几位大人都消消气,和亲本是两国喜事,切莫舞刀弄枪伤了和气!”
眼见达乌尔的脸色不快,使者只能假模假样地劝解这些北朝人:“温大人,曹大人明鉴,既到了草原就该按咱们草原的规矩,我们犬戎人成婚确实没有拜天地、敬祖宗那些俗礼,但我犬戎一族重诺,宣读婚书即为礼成!往后定会夫妻恩爱,不离不弃的。”
见温少成与曹达面色不虞,使者拍着胸膛保证:“二位大人尽管放心,公主国色天香,王子必定会善待她的。”
晌午已至,日头忽而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呼啸的秋风裹挟着热浪向人袭来,众人只觉得口鼻间满是干燥灼烧之痛。
眼见双方僵持不下。
使者又殷切地跑到马车边询问道:“公主殿下,您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