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有没有在听?”叶行言伸手在陆赫城眼前挥了挥。
陆赫城恍然回神:“在、在听。”
“那你的想法呢?”
“你决定好了。”
“行。”叶行言觉得这个叫陆舜的征原军士兵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但好在态度不错,不失为一个及格的合作对象,于是招招手,“那你跟我来。”
两人在密林间穿行,繁茂的草木枝叶如绿色波涛在身侧翻涌。
“你多大了?”陆赫城突然问。
“十八。”叶行言没回头,随口道:“你呢?”
“你没有十八。”陆赫城闷声道。
“啊,被你看出来啦。”叶行言回头,笑出一口白牙,“那你觉得我多大?”
陆赫城:“十五。”
“咦?”少年眼睛瞪大,眼睫毛忽闪忽闪的,“陆舜兄好厉害,被你猜对了呢。”
陆赫城让那双眼睛忽闪得心中小鹿乱撞,抿了抿嘴道:“其实我——”
话没说完,他脖子就被叶行言伸手勾住了,“嘘,”对方在他耳边压低嗓音道:“前面有人。”
陆赫城顺着叶行言的力道蹲下身,陷入一大丛灌木之中。
杂乱的枝叶戳在身上,疼到不是很疼,但他还是下意识圈住了身边的少年,想尽量避免对方被戳到。
“是另外一队人,好像是风凌军的,他们可能会跟前面那些金翎军遭遇哦。”
叶行言在他怀里悄声说话,吐息滚烫灼人。
陆赫城只觉脖颈那块皮肤烧起一簇小火苗,脑子也热成了一锅粥。
“我们跟上去,看看能不能趁乱做点什么。”风凌军的队伍走远,叶行言直起身,动作做到一半卡住,“陆兄,可以放开我了吗?”
陆赫城慢半拍反应过来,慌忙松开圈在少年腰身上的手,胡乱抓了抓旁边的树枝。
“别紧张。”少年叶行言说:“这只是比赛,不会出人命。”
“我不是——”他弱弱为自己辩解,“我没紧张,”他去过边境战场,见过血,当然不会畏惧跟其他军团的士兵战斗。
“那就好。”少年笑了,也不知信了没有。
两人循着那几名风凌军士兵的方向前进,再次回到刚才那个陡坡。
下方峡谷比较险峻,除了一段乱石交错的区域有落脚点可以跳跃,其它地方水域面积太大,是跳不过去的。
而山涧因为前夜的大雨暴涨,激流翻腾,根本无法涉水。
“那帮金翎军就是看中了这点,才会守在这个地方打劫。”叶行言一边观察,一边摸出背包里的水壶,打开灌了一大口。
阳光穿过枝叶间隙,落下跃动的光点。
一颗从嘴角溢出的水珠划过少年流畅的下颌角,自颈项蜿蜒而下。
咕嘟!
陆赫城吞口水的声音大得惊人。
叶行言愕然看他,“你很渴吗?”
他羞愧低头,“我、我的水喝完了,刚刚就是想去下面取水才来这里的。”
“早说啊,”叶行言晃了晃自己的水壶,“喏,我这里还有一点,都给你吧。”
“不用。”陆赫城赶紧拒绝。
“这么热的天,小心脱水。”少年见他还是不肯伸手,扬了扬眉道:“哎,你该不会是介意我的口水吧?”
“不是!”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最后,那个水壶被硬塞到了陆赫城手里。
雁矶山基地为参赛者提供的凉开水,入口甘甜又清凉。
是的,他喝了那些水,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隐秘感受,交还水壶的时候,他说了句“谢谢”。
“客气什么,都是兄弟。”叶行言将水壶塞回背包,低头的时候,肩颈线条拉伸出漂亮的弧度。
“叶行言,”踌躇片刻,陆赫城鼓足所有勇气开口,“其实我——”
“什么?”少年抬起头。
阳光下,刚刚喝过水的嘴唇是浅粉色的,看起来柔软又湿润,他立时喉间一紧,那句到了嘴边的话就再也无法说出口。
其实我的大名叫陆赫城,是差点和你有婚约的人。
2469年8月24日,是陆赫城十七年的人生中最特别的一天。
那天他结识了叶行言,一个在出生前就与他存在某种特殊羁绊的少年,然而那场短暂的邂逅只维持了不到一天。
傍晚在临时营地前的分别,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面。
那天夜里,陆赫城找遍了整个营地都没有发现叶行言的踪影,他问了所有白岩军士兵,没有人知道那人去了哪里。
后来他又找了组织比赛的教官,反复打听,最终得到“3164退赛了”的消息。
“你不是征原军的吗,怎么你们认识?”教官狐疑。
“他为什么退赛?”他问。
“我哪儿知道。”教官摊了摊手,“上头派了一架直升机过来接人,过去可没有先例。”
休整一夜,第二天陆赫城随队返回雁矶山基地,基地里也没有叶行言的踪影。
又过了一天,征原军队伍中唯一知道陆赫城真实身份的领队告诉他一个突发消息:
白岩军督帅叶训庭遭遇飞行事故,专机坠毁在望海城东北的海岸边,听说人还没找到,预计凶多吉少。
陆赫城这才知道叶行言退赛的原因,想到那人将要面对的境遇,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却又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后两天的团队模拟巷战,他请了假没有参加。
所有比赛结束后,各军团的总分统计出来了,征原军排名第二。
在个人奖项中,陆舜这个名字赢得了障碍赛跑亚军,由此,陆赫城得到了一枚银质奖章,奖章被放在一个印着“全军素质大赛(2469)”的盒子里。
颁奖现场,一名叫“叶长嘉”的士兵缺席,他的野外泅渡第一名奖章由其他白岩军士兵代领。
原来他也用了化名啊,陆赫城心里愈发难受起来,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在自我介绍那一刻如对方般坦诚。
返回宵晖城之后,陆赫城找了更多渠道打听望海城的消息。
因为叶训庭的突然离世,白岩军上层陷入攘权夺利的斗争中,其他军团则打起了瓜分白岩军地盘的主意。
金翎军已经介入,风凌军也想分一杯羹。
陆赫城找到他父亲,询问对于白岩军目前的混乱状态,他们可以做什么。
“可惜地方远了点啊。”陆靖忠颇为遗憾地摸着头,“金翎军和风凌军都能趁火打劫,咱们征原军却是鞭长莫及,不过周延仲那老小子吃了那么多,呵呵,多少也要吐点出来才行。”
陆赫城发现他与他父亲说的是两码事。
“父亲,我跟叶行言是朋友。”他说:“我们在雁矶山一见如故,如今他遇到困境,我想帮忙。”
父亲招手叫他过去坐下,语重心长道:“如果他现在穷困潦倒,你想出钱资助他,你爹当然赞成,如果他现在有性命之忧,你想要救他,你爹也不反对,但如果你想让征原军出面帮他争夺白岩军的控制权,那是不可能的,咱们做不到,也不会去做,你明白吗?”
陆赫城明白,所以他垂头不语。
父亲拍拍他的肩,道:“放心吧,叶训庭已经死了,他那个儿子,叫叶行言是吧,还是个半大小子,年纪小了点,对其他人没有威胁,反而安全。”
父亲的预言很准确。
几个月后,一切尘埃落定。
获得周延仲支持的许丞成为白岩军代理军团长。
金翎军得到了云岭以东大片原属于白岩军的地盘,为安抚征原军,周延仲在两军势力范围交界处做出了一些让步。
风凌军则趁机在弦月湾占据了一个出海口。
所有人都感到满意,算得上皆大欢喜。
而叶训庭的遗孀和一对子女则离开望海城,搬到了帝畿。
自那以后,陆赫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叶行言的消息,第二年初春,他父亲给了他一个信封。
“我让军团在帝畿联络处的人收集了一些叶家小子的资料,如果你想联系他,可以用上面的地址。”
陆赫城接过信,没有说什么。
那封信被他收在上衣内袋里,一整天都没有拿出来打开。
这天晚上,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信封呆愣了良久,然后才拆开了封口。
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份调查报告。
照片是从年初叶行言入读云汉总参军事学院的资料上翻拍的,大半年不见的少年依然拥有极漂亮精致的容颜,但眉目之间的神情有些不一样了。
调查报告简述了叶行言到帝畿以后的基本状况,附带通信地址。
那张照片和那份调查报告在他手里摩挲了一整夜,第二天,他将它们一起收进了抽屉,和那个“全军素质大赛(2469)”的铁皮盒子放在一起。
他没有用报告上的地址给叶行言写信,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写什么。
你好,我是用化名和你结识的陆赫城,我自认为是你的朋友,但在你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选择了袖手旁观……
此后经年,陆赫城断断续续得到过一些叶行言的消息。
那人从云汉总参军事学院毕业了,那人加入了金翎军翊卫营,那人的职位和军衔升得很快,那人被一份报纸排进“最想嫁的十大单身贵公子”名单,还有各种桃色花边。
那人似乎适应了帝畿的新生活,日子过得精彩纷呈。
叶行言的联系地址几经更换,每一个都被陆赫城倒背如流,但没有一个被他使用过。
所有关于叶行言的东西都被他收进自己用过的一个弹药箱里,和从雁矶山军事素质大赛带回来的纪念品放一起。
小号弹药箱空间不大,但他拥有的太少,所以哪怕用了十年时间,却依然无法将其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