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透风的暴雨如天河倒泄,不肯歇一口气,疯狂砸击着树纤岛的一树一叶,不一会儿就让整座树纤岛笼罩在腾飞的漫天雨雾中。
劲风卷着雨水冲撞在窗玻璃上,响起烟花在高空炸开一般的声音。
文姜寿侧身靠在客厅窗户前,肩头顶着窗,脑袋一歪也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她苍白的脸庞凝着一丝化不开的忧愁,黑棕色的眼眸凝望着远方雨雾下朦朦胧胧的翠色山林。
红筱九筋疲力尽地躺在她身后的沙发上,下巴埋在怀里的抱枕上,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离开山神庙时,天就阴暗得厉害,下山的路上,更是阴得越来越快,眨眼间天就黑一个度,她俩像是被暴雨追赶,落荒而逃的兔子,一口气窜回了家里,差一点被淋成落汤鸡。
没人说话,只有雨声,低沉的气氛似无形的水草缠住她俩,在半空中轻轻摇摆。
于是闷闷的暴雨声,催得红筱九昏昏欲睡。她很累,身累心也累,仔细一想,回树纤岛的这几天她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她需要休息。
即便如此,她还是撑起眼皮,抬头看了一眼文姜寿忧心忡忡的背影,稍一思索,问道:“你在担心它?”
那鬼东西现在不在家。
大雨滂沱,雨珠甩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文姜寿看着玻璃上流淌的水痕,声音很轻,但又重重的都是不安,“总感觉要出事。”
红筱九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自己的一绺头发,试探道:“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现在它应该可以随随便便变来变去吧?想变成人就变成人,想变回鬼就变回鬼。外面的暴雨对一只鬼来说,不算危险吧。你就那么宝贝它?”
说完,她抿紧嘴巴眼睛一抬,瞧着文姜寿的背影,不自觉收紧胳膊,把怀里的抱枕勒得皱巴巴的,都是褶子。
“是暴雨,”文姜寿摇摇头轻叹道,红筱九的重点错了,“你忘记了吗?树纤岛的雨总是很吓人。”
暴雨声会让树纤岛的人心绪不宁。
树纤岛热衷种树,山都很“结实”,陡峭的地方也不多,发生山洪山体滑坡泥石流的几率并不大,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树纤岛就经常爆发山洪,但是,那又不是寻常意义的山洪。
雨后的山上,偶尔会出现一些巨大的土坑,或者树皮树干呈呲牙舞爪状的断树桩——那些被连根拔起的,或者被拦腰折段的大树呢?没有了,找不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曾经有人雨天被困在山林里,目睹了一场神奇的山洪。据那人回忆,那感觉就像是白日里见到了鬼一样,就是,不合理,很神奇。
与其说是爆发的山洪,不如说是一条凭空出现的、没有河道约束的湍急河流,不横冲直撞,有力量但不会无差别摧毁沿途的一切,甚至不浑浊,水里就漂着那些不知因何断掉的或者连根拔起的大树。
洪水流经的地方也不是寻常路,它甚至会翻山越岭,会爬,会水往高处流,会穿越密林且水流的力量丝毫不会被树林削弱。
仿佛,那股水是活的,是有意识的,会灵活地选择路线,会避开人类,只为运送那些断掉的或者连根拔起的大树。运往何处,终点在哪里,不得而知,从没有人找到那些消失的树木,大家都说是山神收下了。
曾有人因山洪受过一些小伤,比如红筱九和文姜寿,但从未有人因山洪死亡。
消失的树木和奇怪的山洪是树纤岛人热衷种树的原因之一。无论从现实的角度还是信仰的角度,树,是树纤岛人供奉给自然的、供奉给树纤岛的、供奉给山神的,最好的贡品。
但再怎么信山神,大家也都是理智的,没有人因山洪死亡不代表永远不会有伤亡。
所以,雨声,是树纤岛禁止上山的警报。
红筱九站起身,走到窗前,靠在窗户的另一边。
二人中间隔着一面雨幕窗户,窗外的暴雨似乎也是横在她二人之间的暴雨。
雨,在窗外下,也在她二人中间落下。
“姜寿,你和它之间有没有心灵感应?我就是好奇,你能感受到它在哪里吗?当它变成鬼飘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能感受到它吗?你感受不到是吗?”红筱九好奇。
文姜寿先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随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她问了什么,就眉头一皱露出一种很嫌弃的表情,“心灵感应?”
她被红筱九的想法逗笑了,忧郁的眉眼阴云转晴,展露出一片难得的轻松笑意,同时她眸光一转,终于将目光落在红筱九脸上,笑道:“才没有。”
窗玻璃上的水痕被风吹歪,从文姜寿所在的一侧向红筱九倾斜。
下雨天,客厅里点昏暗,但窗边很明亮,映得眼前人的笑容很好看。雨点甩到红筱九耳边的窗户上,确实是烟花炸开的声音。
窗户框住的一方天地里,是灰蒙蒙的天空、漫天的雨雾、苍翠朦胧的山林、倾斜的凌乱的水痕、冰凉的玻璃,和明亮的窗边姜寿明亮的笑。
“我不能感应到它在哪里,所以它才经常变鬼吓我。被它吓得次数多了,也有了一点不算很准确的直觉,周围的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想是不是它又飘在我身边了。那让我变得有点神经质。后面相处久了熟悉了,也不害怕它了,每次回家我都默认它在家里。”
为了不让红筱九多想,文姜寿解释着。
但她在说什么红筱九都听不到了。
她笑盈盈的,也学着文姜寿的样子,交叉起双腿,身体一歪靠在窗户上,脑袋也歪到肩头抵在窗玻璃上,可可爱爱的,“姜寿,我想看一看你的枯枝。”
“养活枯枝需要你和我,相爱。”
红筱九的另一道声音如海浪冲回文姜寿脑海里。
所以这就是开始了吗?试试相爱?
文姜寿眼睫一颤,站直了身体,看看窗外,又看看地板,然后看了她一眼,应道:“哦,好,我去拿。”
但她好像突然间变成了一个瞎子,出客厅的时候接连被沙发绊了两下,差点摔在地上。
没一会儿,她就手捧花盆,站在了红筱九面前,模样有点紧张。
红筱九倒是自然地接过花盆,仔细瞧着。
枯枝的整体外形有点像一柄小扇子,有两三个巴掌大,板板正正地分出三个叉,叉上又分出许多细枝,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所有又有点像一柄饱经摧残破烂不堪的蒲扇。
红筱九伸出食指戳了一下,戳的枯枝乱颤不止。
明明已经九年了,但枯枝,仍是新鲜的枯枝,不是干瘪的腐朽的枯枝,仿佛刚从母体上被锯下来不久。
“你养了九年,吃饭睡觉都抱着它,有发现什么吗?有什么头绪吗?”
文姜寿张了张口,然后直接摇了摇头。
“什么都可以,哪怕你觉得没有必要说的,我都想听。”
“小鬼会把老树上结的树娃娃埋在土里,树娃娃作根,地上就会长出树枝……或者说,类似一丛灌木的东西。我感觉那丛枝子很像梅花枝,但它们永远光秃秃的,不长叶不开花。我觉得枯枝就像是从上面掰下来的,很可能就是我的树娃娃长出来的枝头。但只是感觉。小鬼什么都不想让我知道。”
“那你找人问过吗?这是不是梅?”
“不是梅。他们也认不出这是什么,都告诉我这是根死掉的没用的烂木枝,烧火都不值得。”
文姜寿至今都能清楚地想起来那些人对自己露出的奇怪的,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我翻书书查资料,照书上种树养花的方法养它,但不管我怎么做,都没有一点效果。无奈之下我去找懂花草的人懂树的人去养它,但人家觉得我精神不正常脑子有病,怀疑我是找茬的。就算有人接下了任务也是装模作样,装着认真研究认真养,最后再告诉我不行,拿到钱就走了。大家都在背后偷偷笑话我,说我拿根破树枝当宝贝,说我彻底疯了魔怔了,那些小孩子甚至会像逗傻子一样从路边捡根树枝逗我,说要和我换宝贝。”
文姜寿越说越激动,那最后一句竟有点向红筱九委屈哭诉的意思。
红筱九想象着姜寿拿着枯枝东问西问就有点想笑,但她不能,那不道德。
但她扭头就辣手摧花,伸手握住了花盆里的枯枝,歪头看着文姜寿,给了她一个“我要做坏事了,我要拔你的枯枝了”的眼神。
文姜寿看看她,又看看枯枝,没作任何表示。
红筱九握得更紧了,甚至有把枯枝往外拔的势头,她朝文姜寿扬扬眉毛,表情像是在说:“你不阻止我?你真的不阻止我?我真的拔了?真的真的拔了?姜寿你要是再不拦住我,我就真的拔了。”
文姜寿没有阻拦。
于是红筱九手上使足了力气,却没想到枯枝轻轻一拔就出来了。她一惊,发现枯枝没有根,底部是平整的切面……就是生生插进土里的……
老天爷,真就是“一截枯枝”啊!
那插在土里的意义何在?不是……它插在花盆里,我想着怎么着是有根的,但这……
红筱九大脑宕机了一般举着枯枝,傻愣愣地盯着它。
“姜寿……”接着她视线缓缓平移,盯着文姜寿,蠕动了下嘴唇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此刻对文姜寿的不解。
于是她将手里的枯枝往文姜寿眼跟前送了送,歪歪头,发出一声充满震惊和难以理解的:“啊?”
“我知道很荒唐但我没办法了……什么都不管用,我只能等奇迹发生了。”
文姜寿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道:“当年那两本黄拓本有错误,上面的故事跟我们从小到大听到的不一样,但我觉得不一定没有真的成分。山神用浸满母亲鲜血的黄土养出一棵大树,树枝头会结出树纤岛每个人的树娃娃……当我见到那棵老树时我就觉得,不一定都是假的。这盆土就是我从那棵老树底下挖的。”
“看来这一小截枯枝难以被你打动呢。”红筱九拍了拍沾在手指上的泥土,有点疲倦地躺在沙发上,指尖慢慢旋转着枯枝,又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把发圈摘下来,缠在了枯枝上。这是一个黑色打底,红黄相间的格子发圈,在黑黢黢的枯枝上是一抹鲜活的色彩。
窗外的暴雨变缓了。
红筱九背朝外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文姜寿站在沙发前,低头看着她堆在抱枕上的长发,细白的脖颈和背上的蝴蝶骨。怕她着凉,将一条薄毯子盖在了她身上,同时俯身,小心抽走了她怀里的枯枝。
然后,她没有急着起身,而是眼眸一动,出神地看着她的睡颜,心想:“我不能碰她的‘界线’到底在哪里?”
上天似乎决心要惩罚她,红筱九好不容易回到树纤岛回到自己身边,她却不能主动碰她,不管是有意识的主动,还是无意识的主动,似乎都不行。
但“主动”好像也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
文姜寿想起昨晚红筱九跨坐在自己腰上,把自己困在床上的强势模样。
当时,自己也有一点挣扎,也算无意识碰到她了吧,但没感觉到痛,全程只痛了两次,一次是碰到了她的胳膊,一次是亲了一下她的肩膀。当然,没算她使劲咬自己的那两口。
所以,明晰的界线到底在哪里,到底怎样程度的触碰才是安全的?
文姜寿缓缓在沙发前蹲下,苍白的手指犹豫许久才敢落在红筱九乌黑的长发上,然后她屏气凝神地感受着——说实话,那模样有点傻——没有感觉到痛,她就勾起手指,将她的发尾抓在手心里,还是没有痛。
接着,文姜寿咬咬牙,谨慎得像是在点爆竹,慢慢把手放在了红筱九身上的薄毯子上……也是正常的,不痛。
难道隔着点衣服就没事吗?难道薄毯子也有点厚了?
她又轻手轻脚地掀开盖在红筱九身上的毯子,打算隔着她的衣服再碰她一下试试。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吊带背心,让她有点无从下手,碰她的腰?又怕将她弄醒。
于是文姜寿转身又去掀盖在她腿上的毯子。她动作轻,小心捏起毯子的一角,有点偷偷摸摸的,她也意识到了,于是她动作突然一顿——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变态?
她干咽了一下,手掌轻轻按在红筱九腿上,当然隔着裙子。
依然没觉得痛。
“怎么回事?不痛?”文姜寿收回手,有点傻了。
一连的尝试让文姜寿大胆了起来,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揽一下红筱九的腰,当她的手落在她腰上时一起安好,但她稍一使劲,灼痛感便如滚烫的岩浆霎时涌入四肢百骸。文姜寿猛地收手,后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