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射王宫客店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大清国的王公重臣出洋考察,停驻巴黎期间下榻奥射王宫客店,客店将最上两层全部空了出来,专用于接待使团。平日里,这两层戒备森严,少人清净,而现在,主厅里人来人往,各个脸上都带着焦急之色。
毓琼的父亲、大清国礼部尚书戴望鸿的眉头已经紧皱在了一起,双唇紧抿着,在鼻翼两边延伸而下两道深深的纹路,肃颜与旁边的中年男人说着话。
毓琼小跑着冲进来,气喘吁吁:“阿爹!我回来了!回来了!”
看到女儿终于出现,戴望鸿的神情明显一松,扔下旁边的同僚,大步流星朝毓琼迎来:“现在什么时候了?出发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全都忘了个干净吗?!”
一边说着,蒲扇般的大掌就高高举起,要朝着毓琼狠狠拍下来似的。
毓琼急忙钻进父亲的怀里,又是道歉,又是讨好,解释自己迷了路,然后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表情,发誓绝对不躲,任他打罚。
戴望鸿声色俱厉,一只手举得老高,却久久狠不下心打下来。
正迟疑着,旁边传来一道带着些沙哑的沧桑声音:“回来就好,异国他乡的,迷路也是难免的。望鸿啊,快把你那手收一收,毓琼也是老七媳妇儿,可不兴你随意动手啊!”
毓琼一怔,戴望鸿已经顺势收了手,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恭敬俯身:“是,下官明白。今晚小女无状,累王爷操心,下官惶恐。”
窗边的扶手椅上站起了一个五旬男人。他头戴大清花翎官帽,身穿亲王团龙补服,胸口上却挂着两枚闪闪发光的西式芒星勋章,斜披绶带,装扮很是正式,显然是刚结束了今天的出使任务,甚至都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到这里来等她了。
正是恭亲王,也是她的那位未婚夫婿的亲爹,她未来的公公。
毓琼猜到大家会担心她,却没想到就连恭亲王也被惊动了,急忙端端正正行了一个蹲礼:“王爷,都是毓琼不好,让您担心了。”
恭亲王可称得上是皇亲第一人,常年手握重权,可身上却没有一点儿威压之气,反而面容和蔼,经常带着笑容。他步伐稳健,走过来扶起戴望鸿,又仔细打量毓琼几眼,笑道:
“没事儿就好,既然毓琼回来了,大家就也散了吧。明日上午要参访的拉来曼公司是当今世界最大的织布公司之一,听说占地广阔,纺织厂之外还兼有染布厂,要早些出发,可还有的累呢。”
大家纷纷躬身应诺。
恭亲王笑着拍拍戴望鸿的肩膀,当先离开了。
等大家都走了,毓琼先跟着父亲去了他的套间,这才将今晚发生的事老老实实全都交代了。听闻女儿遭遇如此凶险,戴望鸿又急又气又心疼,斥责自然是少不了的,又仔细问了那家店铺的地址,念叨着要去找接待他们的外务大臣鲁华尔交涉,一定得要个说法。
“当时我说了鲁华尔大人的名字,但是她并不怕他。父亲……”毓琼迟疑一下,还是道,“我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戴望鸿皱眉:“什么意思?”
在回来的路上,毓琼已经琢磨很久了,越想越觉得今天的事情很是奇怪:“今日那夫人说,她知道这里住着谁,却还毫无畏惧,定然是从哪里得了保证的。”
戴望鸿立刻明白了毓琼的意思:“你觉得,她是受人指使?”
“我们出发的时候,在正阳门车站遇到了炸弹袭击,父亲您还记得吗?”毓琼点点头,“有没有可能,有人在一直盯着使团,并且仍然没有放弃破坏这次考察的企图。这个人甚至有可能……是自己人。”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这实在太可怕了。
屋内一时寂静,突然,门被叩响了。
一道温和的男声传来:“戴大人,在下费扬阿,奉王爷之命,为格格送些香饼压惊。”
费扬阿是恭亲王身边最贴身的侍臣,听闻还与恭亲王有点远房的亲戚关系,为人温和有礼,处事周到细致,整个使团没有一人说他不好的。
毓琼与他年龄相仿,关系也很是不错,听闻是他在外面,急忙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露出的果然是费扬阿清俊的脸。他五官柔和,唇边惯常含笑,见到毓琼,那笑意就更深了几分,连瞳孔中都盛满了掩饰不住的欢喜之情。
却还是依礼对她打了个千,口中称呼:“格格。”
自出发开始,毓琼已经多次建议过他,不必称呼她“格格”,也不必每次都对她行礼,可费扬阿总是嘴上应着,下次再见面,礼数依旧一点儿不错。
毓琼也就懒得再纠正他,急忙扶他,费扬阿就顺势站直身子,将手里端着的一个小盒子递到她面前:“这是宫廷秘方的香饼,安神助眠的效果极好。听闻格格今日迷路,肯定很惊慌,王爷特意命我将这香饼送来,希望能助格格好眠。”
戴望鸿也已经行至门口,对着恭亲王房间的方向拱手道:“多谢王爷挂念,也有劳你跑这一趟。”
费扬阿含笑躬身,毓琼从他手上接过那个小盒子,三人又简单交谈几句,费扬阿再次表示了对毓琼的关心之后,对父女两人道别,请不必送,转身离开。
戴望鸿关上房门,见女儿正摆弄着那块香饼,不由感叹:“费扬阿此人,为人正派,温和有礼,是真正的君子,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侍臣,但他之未来,不可限量。若不是你已经定给了恭亲王家的七贝勒,我倒是真想将他捉了来当女婿。”
毓琼扁扁嘴:“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上一个得了阿爹这么喜欢的,是谁来着?”
一提起这个,戴望鸿就胸膛发闷。他曾经有一个最为爱重的学生,出身世家,学识渊博,年纪轻轻就高中状元,翰林院听政一年就得授官职,眼看着前途大好,结果竟突然弃官从商去了。
身负才学却不献于天下,不务正业而自甘堕落,就是已经过了好几年,再想起曾经的爱徒,仍然令他痛心不已。
毓琼还嫌不够,笑着戳老父亲的伤心事:“阿爹,有句老话,老牛也会看走眼,您可别再把珍珠当鱼目,把鱼目当珍珠啊。”
“我看你就是最大的鱼目!”戴望鸿气得直摆手,“你的想法我记下了,赶快回房间休息。明天要是起迟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毓琼自然不会再迟到,第二天一大早,她随使团一起,抵达了位于巴黎郊外的拉来曼公司。拉来曼公司已经知道今日大清国使团会来,特意织制了数十面黄龙旗悬于堂间,待与使团成员一一见礼后,将那龙旗当做礼物一人赠送一面。
毓琼也得了一面。龙旗捧于手上,触之质地细腻柔滑,观之图样鲜艳精致,比最出众的绣娘的手艺也分毫不差。
待到进了工厂,见了那一排排摆的整整齐齐的乌黑庞大的机器,再在旁边看上一会儿那机器纺织,就是之前对此一窍不通的毓琼也不得不承认,机器和人力纺织之间的效率差异可谓悬殊。
更惊人的是,看起来如此庞大复杂的机器,经过简单的训练,就连年轻女郎也能熟悉操作。一位女工骄傲地介绍,这是现在最为先进的纺织机器,而经过设计师的设计,这些布料会成为最华丽精致的衣裙,从法兰西传播到欧罗巴各国,引领世界服饰的潮流。
女工的话音刚落,毓琼耳边忽然传来了倒抽冷气的声音。她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位一直安静陪同他们参观的法兰西女士。此刻,她两只手交叠在胸前,涂着口红的唇瓣大张,一副吃惊不小的样子,连连摇头:
“哦,不不不,不要这样说……我不能……我是说,我还在学习……”
她的声音很小,那位女工完全没有听到她低声的抗议,还在不停夸赞着。
毓琼忍不住偷偷笑了。她走到那位女士旁边,也压低声音:“打扰了,如果我没猜错,您就是这里的设计师,对吗?”
见有人来了,那位女士顿时收起了刚才的夸张表情,摘下右手的黑色蕾丝手套,优雅伸到毓琼面前,对她微微颔首:“蕾拉尔·勃列。您是?”
毓琼听说过“勃列”这个姓氏,是在法兰西甚至整个欧罗巴洲都享有盛名的设计师家族。她不由眼前一亮,笑着握上勃列女士的手:“我是戴毓琼。很荣幸见到您,勃列女士,关于时装设计,我有一些问题,不知道您是否有时间,可以与我聊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