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奴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
“侠客”有得一手好功夫,出手几个回合便撂翻了那群壮汉,周围站了一群看热闹的。
万老三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终于稳不住了,恨恨地撂下一句“给我等着”,便慌忙带着剩下的几个狗腿子跑了。
雪烬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手指弹了弹腰间的细无声:“听到没,让你等着。”
里头的折银眼里露出一阵冰冷的寒意:“自然是要等着的。”
东倒西歪的几个人见雇主都跑了,赶紧也爬起来想跑。
“慢着,”雪烬不紧不慢敲了敲桌面,“把我这儿搞成这样就想走?”
桌椅板凳倒了一地,瓷盘碎落,侠客结束打斗后靠在一边柱子上,双手抱肘,斗笠下的一张脸抬起来:“听到没?让你们收拾干净。”
是个年轻男子,约摸二十左右的光景,眉眼间盛满英气,皮肤偏向小麦色,五官生得俊俏。
边上有人凑热闹:“大侠真是好身手,佩服佩服!”
男子闻言一笑,行了个抱手礼:“客气客气,行侠仗义乃我们江湖人之风范,不值一提哈哈不值一提。”
他还在那儿客气着,雪烬幽幽出声:“这位大侠,我刚算了算,店中这些碎了的酒碗杯盏外加打翻的酒水,头顶你喝酒时踩碎的几片瓦没算,你该赔我七十六两银。”
大侠嘴角的笑凝固了,望了望房顶透光的一个萧索大洞,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老板,我方才是在帮你们哎。”
雪烬摊手:“一码归一码,方才我看你出招时大开大合,虽招数漂亮,除了打对面那几个汉子外,力气全使我这锅碗瓢盆上了。”
男子静默一瞬,仔细回忆了一番自己的战斗场面,发现好像真如雪烬所说,风姿倒是无限潇洒,可现场的狼藉也基本是他造成的,不由得羞涩地挠挠头:“抱歉,兴之所至,没注意到。”
那几个壮汉趁注意力没在这边想逃跑,迎面撞上刚到的捕快:“是谁报官说这里闹事?”
“捕快大人!我报的官,是这几个!”鲤鱼挨个点几个壮汉,“他,他,他,他,还有他。”
“带走。”捕快亮出一截刀光。
几人蔫了吧唧被带走了。
“感谢您的仗义相助,抹个零头,七十两吧。”雪烬伸手。
年轻的侠客红到了耳根,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没钱。”
没钱你跑什么江湖?
本大人没钱都只能乖乖在人间开铺子讨生活呢。
雪烬拍拍袖子:“那就在我这儿做三天跑堂抵账。”
“啊……啊?”他瞪大眼睛。
一块抹布飞到他肩上,沉酌很有眼力劲儿地把茶壶提过来塞他手里。
“你叫什么?”
“贺、贺知。”他瞪大眼呆愣在原地。
“贺贺知,去把那边桌子擦了,”鲤奴松活了下筋骨,“哎哟好几个客人趁乱跑了没给钱,这事儿闹的,看你武功出众身手矫健,想来是擦桌打耙的好手,桌擦完记得去后院打糯米啊。”
“是贺知,不是贺贺知。”
“知道了贺贺知。”
等到晚上忙完,月已上枝头。
贺知放下木杵伸了个懒腰,夜风吹过来有些凉意,挟带了一阵花香夹杂着糯米的味道。
“贺贺知,吃饭了。”鲤奴掀开后院的帘子叫他。
“还有饭?”贺知的眼睛一下亮了,忙不迭跑过去。
一桌丰盛的菜肴,香味儿好似有勾子飞入了贺知身体里,他迫不及待地坐下:“水荷虾儿酒蒸羊白炸春鹅还有玉井饭!”
贺知拿起筷子沉醉地吸了一大口:“好香啊。”
他觉得香,细无声里那个也觉得香,雪烬只觉得腰间的袋子十分聒噪,不停动弹,不由得警告性地拍了一下。
这才老实了几分。
沉酌吃饭一小口一小口的,不管再香的东西都细嚼慢咽,他偏头看了看大快朵颐的贺知,对于这人暴风吸入的速度十分惊讶。
“姑娘,慢点吃,小心烫。”雪烬舀了勺汤在碗里。
贺知啃羊骨头的动作瞬间僵硬在原地。
他讪笑了一声:“老板,您叫谁呢?我可是个男子。”
鲤奴撇撇嘴:“得了吧,你这扮男装的本事也太次了些,连个喉结都没有,下次记得改进。”
贺知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咽下那块肉:“有那么明显吗?”
雪烬肯定地点头:“声音也不够粗。”
贺知像蔫儿了的茄子嘟囔了两句:“我还以为肯定没人认出来……”
其实不是她乔装本领差,贺知打眼一看的确像个俊秀的青年,只是她面对的是两只火眼金睛的大妖怪。
雪烬也不多问,一个姑娘出来行走江湖,扮男装确实比较方便,她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一下扔给了贺知。
贺知擦擦嘴,有些惊讶:“银子?”
她数了数,足有两百两,不由得疑问:“老板你这是?”
雪烬一双杏眼弯了弯:“虽说让你做活儿抵账,可你确实是出于想帮助我们的好心,我说过,一码归一码,这是答谢。”
“不不不这我不能要,”贺知将锦囊放回桌上,“我们行走江湖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能要报酬?传出去的话,有损我贺大侠风范。”
雪烬失笑:“若是不收的话,我只能按实际损失让你赔钱,可就不止做三天杂活了。”
贺知没办法只能收下:“多谢。”
鲤奴清了个小房间出来,说要给贺知简单铺个床铺,被贺知拒绝了。
她拿出一根粗麻绳,系在房间两头,飞身躺在了细细的绳子上,以臂枕头,既轻盈又稳如磐石。
鲤奴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睡法,啧啧称奇:“新鲜,回头我也试试。”
然后他当天晚上就从绳子上摔了个狗吃屎,被沉酌笑了半天。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每晚雪烬带着鲤奴和沉酌回宅子里住,贺知便在酒馆的后院休息。
两天一过,贺知却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跑上跑下,活像个正儿八经的跑堂。
鲤奴甩了甩手里的抹布:“贺大侠,你还记得自己行走江湖的志向吗?”
贺知眼神闪烁:“记得啊,怎么不记得。”
可是这家酒馆每天一日三餐实在太好吃了,她从前在家里吃惯了山珍海味,后头跑出来闯江湖,风餐露宿什么都吃过,最饿的时候连山鼠都没逃过她的魔爪,对比之下雪烬这里的伙食简直格外美味,她舍不得放弃这么好吃的饭菜。
“雪烬姑娘不是给了我那么多银子嘛,我总要多做些活儿报答她。”贺知鼓起勇气找理由。
“不用,我们家老板很有钱,不用你报答。”鲤奴无情又冷漠地回答。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家伙是打算在这儿赖着不走,而且还很能吃。
“好吧……”贺知有些失望,“那再待最后一天。”
鲤奴突然有种好像是他在强行赶人家走的错觉,虽然他本来也是在赶人家走。
“今晚做五珍脍和莲子羹。”
鲤奴轻飘飘抛下这句话就去招呼客人了,贺知眼睛亮了亮,激动地握拳:“好!”
今晚没什么月亮,打烊后酒足饭饱,雪烬三人便回去了。
雪烬直白地表示没有继续让她还账的意思,随时可以自由来去,不过看贺知那样子活像听不懂,也就随她去了。
反正只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
贺知在屋内休息,屋外下起了沙沙小雨,这种天气适合睡觉,她正酝酿睡意,突然从雨声里捕捉到一些什么不同来。
是脚步声,极轻极慢。
黑暗里她猛地睁开眼。
贺知耳力好,她心知后院里此刻正有人,轻盈地翻身落地,几近悄无声息,如同一只暗夜中巡视领地的猫。
她拿手将窗户纸戳开一个洞,沿着洞望出去。
是个黑衣人,个子很瘦小,整个人几乎融入到夜色中,从步伐来看是个练家子,那人左右望了望,确认没人发现自己后,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
黑衣人掀开后院盖糯米与曲汁的盖子,往里边撒了点什么粉末,贺知瞳孔微缩。
可恶,大半夜偷摸进来撒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贺知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倏忽间飞身而出朝那人袭去。
对方没想到院里有人,粉末散落一地,抬手急忙格挡,同贺知缠斗起来。
贺知武艺好,很快占了上风,三下五除二将那人制住,一个手刀将对方打晕找了根绳子五花大绑起来。
第二天天一早,雪烬打着哈欠就过来了。
她昨晚教沉酌写字教了老半天,沉酌人小,那点字写得歪歪扭扭实在看不过眼,而且连数都不大会数。
谁家孩子能笨成这样?
贺知神秘兮兮地摸过来,靠在她耳边轻声道:“小老板,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雪烬问。
贺知趁机提条件:“中午我想吃豆儿糕,你让厨子做我马上告诉你。”
“……”
“你说这人半夜摸进后院下药?”
雪烬拿脚踢了踢黑衣男子,对方被捆绑得严严实实,嘴里还塞了块抹布,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瞪她。
“看什么看?”雪烬居高临下,“小毛贼还瞪起我来了,说,谁派你来的?”
那人熄了火,嘴巴上锁一般就是不吭声。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到?”雪烬冷笑,“万老三是吧?”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想挣脱绳子。
“万老三是谁?”贺知问。
“就那天闹事那个,”雪烬道,“贼心不死。”
“那个烟杆男?”贺知松了下关节,“欠收拾。”
“那现在怎么办?报官?”
雪烬沉思片刻,扬起一个笑:“不,我们这样。”
她偏头在贺知耳边说了什么。
鲤奴靠在一边津津有味翻着话本。
沉酌刚学了点字,结结巴巴地指着封皮认:“风……风什么……书……生二三……”
“《风流书生二三事》,”鲤奴一下合上,顶着旁边客人一下投过来的戏谑目光,“虽然名字不怎么样,但它实则是一本讲如何种植农田和让人们丰衣足食的经世策略,我们都应当好好研习,做个对世间有用之人。”
“说得好!”不知道谁拍了拍掌。
鲤奴正经的表情差点没绷住,这时有人进来:“老板,来瓶竹叶春。”
“好嘞!”鲤奴打了碗竹叶春过去,没注意到沉酌翻开了《风流书生二三事》。
回来时看到沉酌仔仔细细地读着:“什么伸……上,何处不……”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贺知一把夺走,义正言辞地数落鲤奴,“好啊你个老不羞的,竟然教小孩子读艳书。”
“我哪儿有?”鲤奴飞快地一把夺过来,“小酌酌,这经世策略之书得等你长大后才读,现在这里头的满腹经纶对你而言还是太过高深。”
其实鲤奴有些心虚,沉酌还这么小,万一将这书当做启蒙了,那还得了?
雪烬阴森森地凑过来:“我就说我那些话本都到哪儿去了,原来是在你这儿?”
沉酌摇了摇雪烬的袖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她:“仙女姐姐,里头两个人在打架。”
他一向称呼雪烬为仙女姐姐,鲤奴让他叫姐姐就好,他自己非要加个仙女。
“打架?”雪烬疑惑,“打什么架?”
沉酌将书拿过来,翻到某一页:“你看,这个人打这个人,好可怜。”
雪烬定睛一看,书上有个插画,一个男子正将另一个女子压在身下亲吻,刹那间面红耳赤。
她飞速合上,故作镇定:“那是修仙!他二人是在……是在参悟道法,方便日后飞升做神仙。”
她一本正经地胡说,鲤奴与贺知啼笑皆非。
沉酌懵懂地点点头。
几人正说着,突然传来一阵板凳掀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