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酌一如既往地下学堂回家。
他生得可爱,在一众小孩中鹤立鸡群,很多东西一点就透,可惜就是沉默寡言,说话不大流利,夫子因此也更偏心他一些,还叮嘱他回家后将今日学的字好生温习一遍。
沉酌礼貌地向夫子告了别。
刚出学堂是一条比较热闹的街巷,等穿过这条街走到一个拐角,那儿人少,沉酌的脚步加快了些。
可惜还是被堵住了。
为首的是个十岁的男孩,叫王立,带着几个七八岁的,齐齐挡在沉酌面前。
“哟?干啥去?”王立长得比同龄人更高壮些,“不跟我们玩儿玩儿?”
沉酌眉紧拧着,往后退了两步。
“身上的银子呢?”王立伸手,“交出来。”
“没有。”沉酌捏紧拳头。
“骗谁呢你?”王立推了一把沉酌肩膀,“个土老包子,说话都结结巴巴,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给六曹参军效力的,比县丞官儿都大,敢不听话,让你家吃不了……吃不了……”
“老大,是吃不了兜着走!”
“哦对,吃不了兜着走!”
沉酌伫立在原地,他听到最后一句话后抬眼盯着王立。
一种很纯粹的敌意,好像王立再多说一句话,他就能拎起石头砸他脑门儿上去。
不知为何,被这眼神凝视,王立背后有些发毛。
他觉得自己在小弟面前的威严被挑衅了,恶狠狠道:“按住他,给我打!”
王立一拳打了上去,打在沉酌身上时,沉酌一动不动,反而是他自己被打飞了出去。
“哎哟!”王立摔到了地上,捂着自己胸口。
他疼的地方,正是打在沉酌身上的位置。
“老大!你怎么了老大?”几个孩子围了上去。
“可恶,”王立指着沉酌,“给我揍他!”
结果还是一样,沉酌本来想跑,被他们拦住,几个人围着他时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飞了出去,顿时一片哀嚎。
“怎么可能……”王立不敢置信。
沉酌也觉得奇怪,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对面几个人。
突然包括王立在内的几个小孩腾空飞了起来,他们一下飞得老高,然后猛地坠落!
“啊啊啊!!”
沉酌眼睁睁看着他们马上要摔成肉泥,在距离地面还有方寸距离时骤然停滞。
几个人都快吓哭了,纷纷悬在地面上喊“救命”。
沉酌愣怔,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偏头朝某个方向看去。
那边一棵繁茂的大树被风吹过,只留下枝叶轻轻摇摆。
什么都没有。
树后的鲤奴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好险,他没想到沉酌直觉这么敏锐,差点就被发现了。
沉酌收回目光,面前的几个孩子被那股力量放回了地上。
他们几个忙不迭爬起来,看沉酌的眼神就像见了鬼一样,慌张逃跑了。
沉酌不明所以回到了家中。
雪烬正在泡茶,看了他一眼:“回来了?”
沉酌点头,他放下小包走过去帮雪烬烫杯。
“我给你请了个武学师傅,跟着他练一练拳脚。”
她和鲤奴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沉酌,只有他自己学会了防身之法,才能保护自己。
起码对付那些臭小孩,应该是够用了。
请的师傅叫秦大勇,早年替镖局走镖的,身手极佳,如今退下来养身体。
“马步扎得要稳,这是武学基础,先学抻筋压腿,再学攻防进退,”秦大勇拍了拍沉酌的背,“挺直。”
沉酌初学武艺,马步扎得摇摇晃晃,额头都快冒汗了。
这师傅长得五大三粗,认真起来时眉毛竖起,颇为吓人。
秦大勇为人就像他的长相,古板,严肃,要求很高。
等练完基本功下来,沉酌扎了一天马步的双腿都有点打颤颤。
走之前秦大勇还无情地吩咐了明日要接着扎一天。
沉酌憋着泡眼泪愣是不敢流下来,一言不发地拿起筷子吃饭。
还只吃米饭不吃菜。
面对沉酌无声的抗拒,雪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不想学练武吗?”
沉酌闻言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雪烬思来想去才道:“你摇头是因为这是我让你学的,你点头是因为觉得这个学了没用还异常辛苦,是不是?”
沉酌轻轻地点头:“嗯。”
“谁说没用了?”雪烬用手肘撞了下鲤奴,“你说,你小时候是不是因为不会武功,被人欺负过很多次?”
“啊?哦哦对,哎呀我小时候啊就是因为一点功夫都不会,又被人踢又被人打,大冷天的和狗抢东西吃,还抢不赢,好可怜啊,”鲤奴佯装抹了滴眼泪,“哪儿像你现在啊,有这好条件,既能学文,又能学武的。”
沉酌听得入神,他露出心疼的神色,一下抓住鲤奴的手:“我保、保护你。”
然后另一只手抓住了雪烬:“和你。”
鲤奴那颗千年老妖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他看向旁边坐着的某位万年老妖,弱弱开口:“要是实在辛苦,不如就别……”
雪烬瞥了他一眼,鲤奴立马闭嘴了。
他们迟早是要分别的。
雪烬将沉酌的脸掰过来,半哄半威胁:“那如果有一天我们遇到连我也打不过的坏人,你怎么办?拿什么来保护我们?”
沉酌有些焦急:“什么坏人是,比你还厉害?”
雪烬和鲤奴有时施法从不避着沉酌,所以沉酌也知道他们很强,并且和他所见到的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想象不出来有什么人是能比雪烬更厉害的。
雪烬捏了捏他的脸蛋:“很多,或许到时我连自己都没法保全,你只有变强,才能保护自己,和你想要珍惜的一切。”
于是这句话在小小的沉酌心里重重落下,此后几乎成了他一生的铭记。
之后沉酌练武再也没叫过苦,练基础功时常伴随着身体上的摩擦摔打,哪怕有时候不小心摔了个结结实实,都忍耐着一声不吭。
秦大勇都惊讶于他的毅力,一般小孩早都大吵大闹着不学了,沉酌不需要他催促,每天练习马步、弓步、虚步,一扎就是一天,学完武吃完饭,还要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
武功也通常只有一个月里不去学堂的几天可以学,沉酌还是照常去学堂念书,发现之前总欺负他的那几个小孩没来。
沉酌不关心他们去哪儿了,一如既往地读书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
“怎么今天也没来?王立和他那帮狗腿子不在的时候真清净。”课间时后方传来聊天声。
“不来正好,那姓王的平时仗着他爹的权势耀武扬威,还老欺负我们,”坐斜后方的蒋庆拍了拍沉酌,“哎那个谁,你是不也被他欺负过?”
沉酌没理他,只认真看着书。
回去鲤奴还要考他诗文中的字呢。
那几个小孩觉得没意思,沉酌比他们年纪小,性子内敛,见沉酌不搭话,几个人便自顾自聊天去了。
“一天天吹牛呢,他爹就是个参军底下小喽啰,根本没那么厉害。”
“听说是某天回去后跟疯了一样,非说我们学堂里有妖怪。”
沉酌捏书的手一紧。
同窗甲嗤之以鼻:“谁信呢?我看他们几个就是最大的妖魔鬼怪。”
“反正啊,说是要转到别的学堂去了。”
沉酌一颗心慢慢松了下去,视线重新回到书本上。
万老三做了个噩梦。
他被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周围是流动的金色熔岩,说不清是火还是什么,温度异常滚烫,一开始在他的脚下流动,后来升至脚尖,逐渐淹没至喉咙。
深重的绝望拧住他的喉咙,万老三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
金色熔岩牢牢吸住他每一寸皮肤,只让他浑身犹如被铁烙灼烧般疼痛。
不一会儿,熔岩降了下去,正当他喘口气时,又升至下巴,热度比从前更甚。
他数不清自己被锁在这里多少年,久到忘却了太阳长什么模样,日日夜夜承受着无比煎熬的痛苦。
万老三觉得自己老了,这辈子可能都无法逃脱,他觉得死亡才是对自己的拯救,终于在他万念俱灰的某一天,他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有一双金色的瞳孔,冷漠地盯着自己。
“这样的日子,喜欢吗?”
这声音轻松又平静,仿佛只是在问他吃饭没。
万老三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数不清年月的折磨已经将他的身体磨耗殆尽,连简单的说话都做不到了。
“后悔吗?”少年扬起一个笑,瞳仁竖成一条直线。
万老三下意识盯着他的眼睛看,这双眼睛冰冷又熟悉,刹那间他终于想了起来。
淹没至口鼻的金色熔岩缓缓升至头顶,然后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
一寸寸灼烧成灰。
万老三猛地醒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冷汗涔涔,然后摸自己身上的肌肤是否还完好。
边上的狱友嫌他吵醒自己,上前来二话不说呼了他两巴掌。
万老三麻木地坐在原地,任由巴掌落在脸上,几乎忘了反抗。
几十年反反复复的折磨,竟是短暂的一个梦。
如果是梦,这也过于真实了。
他想起了那个金瞳少年。
万老三整个人在角落缩成一团,他无法分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脑袋混乱到快要炸裂,终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疯了。
鲤奴在暗处拍了拍手:“解气没?”
折银冷着张脸:“算是吧。”
他还不太满意,被锁妖咒困在永夜当中的日子,他永远无法忘却。
鲤奴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大仇已报,这地方又黑又潮湿,你不是瑞兽嘛?怎么能待这儿?走,回去做好吃的。”
折银垂眸,沉默地转身离开。
大仇还没报,当初亲手将他禁锢的人,现在还在金蟾族中活得好好的。
早晚有一天……
“既然你闭关结束,那护送小酌酌上下学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折银一下从沉思中被拉出来,他缓缓地憋出一个:“啊?”
“啊什么啊?”鲤奴问道,“要不换你来扫地倒水打耙擦桌蒸糯米?”
“……我觉得护送他上下学这提议很不错。”
今日下了小雨,酒馆没开门,雪烬在宅院里走廊下盖着本书睡觉。
鲤奴远远看到沉酌蹲在地上在逗弄什么,好奇地走过去,等看清时,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
沉酌听到鲤奴和折银的脚步声,高兴地起身:“鲤爷爷,折银哥哥。”
“喊他爷爷喊我哥哥……”折银皱了皱眉,“那他不是占了我辈分的便宜……哎?怎么有只猫?”
是只几个月大的小猫,毛色乌云踏雪,或许春寒料峭,它有些发抖,沉酌弄了点东西给它吃。
“路上捡的,它好可怜啊,”沉酌又蹲下身摸小猫,“我们养了它好不好?”
“养……猫?”鲤奴胡子抽了抽,他竭力掩盖住了自己的腿抖。
比起鬼,他更怕猫啊!
哪条鱼不怕猫儿的?
“不可以吗?”沉酌瞪着双水汪汪大眼睛问他,跟底下他脚边那只猫儿一样可怜。
“可……可以。”
旁边雪烬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