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梅花还没开,感觉却是往墙上又伸长了不少,甚至露出了个尖,探头看向屋中。
屋里药香四溢,像是要把房屋给腌入味,苦到人直打颤,就连挂在上方的冰棱都受不了,啪叽掉下来,碎成好几块。
“阿姐——”常沚被他从床上脱出,十分不情愿地看着她手里的那碗药。
“乖,喝了,病就好了。”
“阿姐,这药真的苦!”
常婷揪住他耳朵,把药往嘴边又凑了凑,佯装生气:“你阿姐我可是把嫁妆都给当了,才换的这个来的,你别告诉我你不喝。”
“不是,我没这么想!”常沚连忙接住药碗,瞅着自家亲姐的眼睛,试着舔了口药。
不得不说,该难喝的还是难喝!
但良药苦口,不喝不行!
他接住鼻头,一仰而尽,大有豁出去般气势!
只是感觉甚至跟走了趟鬼门关无异,头被苦得直晕乎,又躺在了床上。
见他把药喝完,常婷心中的那块石头才半落了地,将东西一收,在他身边躺下。
在这发凉的夜里,渐渐睡去。
翌日一早,常沚从梦中醒来,身子也轻松许多,却是伸手往边上一摸,落了个空。
阿姐人呢?
自然没人应他,门外却是有了动静。
常沚以为是她,忙从被上下来,就要扑上去。
他刚想上前,却是忽地顿住脚步,一脸厌恶的看着来人。
是付乾和他的狗仆人。
付二升颐气指使,鼻孔像是要冲天:“小子,婷姑娘可在?”
常沚面色一变,却说道:“婷姑娘是谁?我不认得!”
“不认得?!”付二升闻言抬脚就要踢过去,又被付乾拦了下来。
“你倒是机灵,婷姑娘不认得,你姐总认得了,她人呢?”
“什么我姐?我只有个哥哥,我告诉你他马上就要来了,若是看见你在这,扛起锤头就要砸烂的的脸!”
付乾简直要被他给逗笑:“不亏是姐弟,说得话都差不多,一个骗我家里男人是打猪的,一个又骗我是扛锤头的。”
他一脚踩进房屋,大喊道:“婷姑娘,当日街上一别,我可是想你想的紧,不知你可想在下啊?”
常沚听不得这样的话,头又开始晕起来,忙拿起墙边上锄头直往他腿上砸去!
“咚!”
付乾两人心思圈在房内,哪里知晓他力气这么大,更没看见他动作,锄头直接砸在后腿上,疼到发慌。
付二升见状,一脚就要踹过去,又被他多了过去,心中气急,尖叫道:“我家少爷也是你能打的,反了你了?!”
三人在不大屋中追逐,常沚拖着病体,咳嗽好几声,终是被他们抓住。
付二升用脚抵着他,双手从腋下穿过他的手,把他直直架了起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屋内响起,竟是把冰棱又给震了下来!
付乾收手,没心思和他在这里耗着,到处翻找,却还是没找到常婷,踹在唯一一张木桌上。
木桌应声破裂,桌腿被踢得飞在床底,冷冰冰地看着。
“她不在这,我们走。”
付二升松开手,就要和少爷出去。
常沚被他摔在地上,喘不上气,瞪着眼睛看着,手向边上摸索,拉着条极其细的黄线。
在他家门前是泥地,刚下过雨,地面坑洼,泥地与埋在外头的黄线相互照着,不仔细根本看不清。
付乾与付二升正往外边踏着步子,踮起脚来往边上走。
正巧此时,在屋中的常沚看准时机,手上一紧直往后带,那条黄线迅速绷紧,溅开脏泥,粘在他们裤脚上。
他们哪里晓得脚下居然有个东西,稍不注意,面部直撞在黄泥之上,偏生黄泥里面还埋了个好些碎石,猛搓在两人脸上。
付乾鼻头出血,止都止不住,满身污泥,像是个刚从坑里捞上来的肮脏物。
他家仆也差不了多少,嘴边全是泥水,甚至还有些溅在舌头上,一个不小心咽了下去。
“晦气!”付乾忙爬起来,一手捂住发热的鼻头,心中更加郁闷,极其不爽。
付二升也气道:“什么破地!”
刚要说出口的话被付二升抢去,付乾抬脚就踹在他腰上,骂道:“啰嗦什么,找人去!”
有时也真是命运弄人,他们刚走没多久,转角就见婷姑娘恰巧从边上出来。
她手里挽着个破篮子,里面的野菜冒出了个头,菜叶上还带着些泥水,随着她的步伐,一甩一甩的,颇为可爱。
只是面前两个人,真是和野菜都比不上。
婷姑娘见到付乾两人,暗道不好,连忙就要跑。
但这次根本来不及,付二升一步追上,抓着她的手,就要把她拖走。
“你做什么?!放开我!”常婷手中被他抓的发疼,奋力挣脱,但根本无济于事。
“放手?有本事你别跑啊!”
常婷无可奈何,见争不过,右手拽起破菜篮用力砸在他脸上!
“嘣!”
这一下力气可谓巨大,又加上菜篮子有些重,竟是直接把他给打退,松开了手。
她刚想跑,忽又觉得自己腰被人圈住,不可置信地怔住半会,低头看去。
付二升被他打退,但哪里又晓得,付乾竟是在混乱之中,伸出了手。
他紧紧圈着常婷,身上粘住的脏泥水,蹭在她身上,可别提又多恶心了!
常婷浑身一抖,鸡皮疙瘩直冒,两手扒住那人的头,死命敲过去!
付乾死了皮,像是没痛觉般,任她如何去打,就是不松手,还扬言大骂道:“肮脏东西,老子要你是你的服气,不知好歹的家伙!”
“走开,走开!”她双眼血红,泪水硬是憋在眼眶中,手还在敲,但一下比一下没了力气。
付二升已然从晕眩中回过神来,见自家少爷在前,自己更是发了狠,连冲上去!
雨又下起来了,比昨日更甚,白蒙蒙的看不清,像是眼睛坏了般,所有的东西都未曾看见。
唯有那朵倚在墙角的梅花,悄然绽开,一抹鲜红。
常沚蹲在屋内,手里拿着把伞,看着外面的大雨,十分心忧。
“这都几时了,阿姐怎么还没回来?”
他嗓子干,手脚还是有些发软,想来又是发了烧,头晕目眩。
“不行,我要去找她!”
他撑着伞,冒着大雨,拔腿就从屋内跑出去。
黄泥水溅在他裤脚上,冰凉一片,空气中不知从哪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臭味,让人作呕。
常沚全身像是个火炉,高烧不止,脑袋昏沉,只有一根线还吊在那处,让他不敢松懈。
他要找到他姐姐。
街道铺子只开了几个,红灯笼摇曳在风中,胡乱地左右摆动,吱呀乱晃。
而在小巷的某角处,篮子的残骸被埋葬在雨中,野菜透过缝隙,还执拗地仰起头,不肯底下。
一眼望去,似是整个世界都失去颜色。
“这,这是谁的?”
滚烫的气息被困在伞面下,像是喉中有块巨大的馒头,梗在那处,上不去,下不来,常沚奋力咽下唾沫,难以置信地飞速跑去。
他浑身无力,连伞也握不住,忽地一下摔在地上,但根本察觉不了疼痛,睁着眼睛都不敢眨。
他几乎是爬过去,抬手就要翻开篮子提手。
“婷”
一个婷字刻在上面,歪歪扭扭,看上去有些可笑。
可笑?
但他笑不出来。
只觉头似是要被炸开,太阳穴突突地疼,抬眼之间多是茫然。
我姐呢?我姐去哪了?
我要找我姐。
他抖着手抓着破篮子,像个无头苍蝇,冲在雨中。
有人在街上,倏地被他扯住衣角,连声问道:“我姐呢?你看见她了没?”
过路人瞥他一眼,抬脚就踹过去:“哪里来的脏东西,去去去!”
他没防备,被踢在腹中,一阵疼痛,捂着肚子站起身来,又冲到店铺中。
他身形瘦小,似只蚂蚁,在锅上急着乱跑。
“轰!”
雷电滚滚,隐约像是架在上方,揪着人的脑袋就要砸下来。
常沚几乎是吼着道:“我姐呢?掌柜,你看见我姐了么?”
掌柜脸色不佳,乍青乍白,还是没说话。
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坐在店铺里的人手上动作全都停了下,盯着自己。
有人眼神充斥着怜悯,欲要张口,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有人冷着眼看着,嘴角哼笑。
有人片刻后,低头看着盘中菜,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空中乍然出现股焦香味,耳边霎时传来声音。
只是那声音似是抖着的。
“烧饼,卖烧饼!”
众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的老伯在倾盆大雨中扯着嗓子,大喊。
他拼尽全力,“饼”字像是在嘴中拼命含着,蹦了出来,一阵畅快。
常沚看着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呆呆地仰头看着,机械的说道:“你看到我阿姐了么?她在哪里?”
老伯没说话,只是将那焦香的烧饼直往他怀里塞。
烧饼滚烫,似是比他自己体温还要热上不少,透过冰凉的衣裳,暖了心。
老伯拖着嗓子,抬手指着北方:“你沿着这条路走,就能看到了。”
这条路?
谁都知道这条路尽头是什么,那是付家开的“酒楼”。
常沚转身,连忙拔腿跑出去,生怕晚了。
“轰,轰!”
天上连降两雷,响声震得眼前直抖,手脚发麻。
从天而坠的雨砸在他身上,像是个微不可见的石子,每一下却疼得要命。
雨水栽进他眼中酸涩不止,明明半柱香就能走完的路,却硬生生像是过了十年。
酒楼还没到,却是看见一颗枯树,横立在中间。
常婷坐在树下,轻轻转头,仿佛看见了他,双手撑开,微微一笑。
只是那笑若是有颜色,约莫是黑色的。
“阿姐,你怎么了?”常沚整整怔了半会,抬手抹了把脸,额头传来的烫意让他清醒不少。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又不敢用手去碰,生怕把人给碰没了。
“阿姐。”
常婷听见他的声音,把他拉过来,如往常一般伸手揉他头。
“我们回家。”
屋子里发暗,没光,这个冬天朦胧一片,乌云停在上方,根本散不去。
往后几月安稳不少,只是常婷的话愈加少了起来,往日里都是他弟弟哄着她,有时被他逗笑,眼里却蕴着泪。
他们房屋不远处,还有菜地,地上立着两块碑。
那是她爹娘的碑。
与其说是碑,还不如说是几块干净的石头,竖在土中。
昨日下了大雪,铺了一片。
白雪轻洒在上,凑近看能看到一个个小孔,用手一握拢成个小圆球,围了道雪栅栏。
常沚手被咚得通红也毫不在意,又堆起雪人来,凑着婷姑娘喊道:“阿姐,你看!”
常婷回头去看,那雪人像是按照自己模样做成,脸上挂着个破布,两边向上弯中间偏低,看上去是在笑。
“嗯,真好看。”
“阿姐也觉得好看?那阿姐可要多笑笑,比这个还好看!”
常婷揉着他头,默声点头。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希望来年能过的好些。
某日夜,天色早暗,温度微冷。
常沚喝着碗里的粥,仰头道:“阿姐,他们说付二公子死了。”
常婷点点头,夹了个咸菜放在他碗里,柔声道:“我们好好活着。”
她望了眼天,忽地站起身来:“阿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
常沚竖起耳朵一听,好似隐隐约约地从外头传来喜乐声。
“谁家办喜事啊?”
常婷摇头,不知怎的,听到这声音心里有些发慌。
然而她的发慌,并非毫无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