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辰站在重归于安静的房间中,颇为疲惫地抬手摘下了眼镜。
床上的小猫玩偶被他抓过来握在手上,窃听器和摄像头都被损坏得不能再用了,看痕迹还貌似是徒手攥裂的。
到底还是小瞧她了。
这时候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吧。
他看向那枚小泥人,没了烟女力量的支撑,正从土陶的质感慢慢变成烟雾,顺着他的指缝间,丝丝缕缕,漏了个干净。
天辰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转身退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间里四下翻了一遍。果然,石涅钥匙和车钥匙都不见了。
他将房门反锁住。
卧室里没有开任何的灯,仅有微弱的月光透进来,他就静静地坐在一片昏暗中,看着面前的镜子模糊照出个黑黢黢的人影。
镜像中看不清五官,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是他,又不像他。
天辰就在这一片沉寂中等待着,他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也就是一个呼吸之间,他突然就感觉到周围的环境不太对了。
他转着看了一圈,房间内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就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待视线再次回到镜子上时,那轮廓已经扭曲得不再是个人。
不止是镜子,周遭的一切也开始旋转、变形,数不清的阴影交叠重复,将黑暗搅成漩涡。
虽然知道自己身处在地面之上,但天辰还是有了眩晕的感觉,闭眼也缓解不了。他手指抓着桌子边缘,那种要被水流淹没的恐惧已经将他浸没,他便如将要溺水之人般,下意识地想要大口喘气。
也就这时,他察觉到自己动不了了。
随后,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有了动作,抽搐着咧开,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阴森地从嗓子眼中挤了出来:“真是好样的,抓到手的还能放跑了。”
天辰一颗心猛跳。
他默想的字句,居然能在耳中听见,还清楚极了,好像身体里又长出来了一张嘴:“我知错,也确是有疏忽。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保证绝不会失手。”
他的嘴还在被操纵着:“不会再有任何妥协,你求情也没有用。找到她后,就地斩杀。”
“可她……还是我的妹妹。”
天辰从不知自己的声音笑起来能这么难听,现在在用他的嘴说话的东西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发狂,“你这样的人,真以为还会有什么亲人吗?再说,你以为能用的就只有你一个吗?你来动手,起码证明你还有价值。不然,你是知道弃子的下场的。”
天辰的心便冷了下来,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心绪不要乱飘,默默念道:“好,我来做。”
镜中的脸倏尔清晰了许多,这具身躯带着向前倾去,缓缓伸出了一只手,探进口中。
“小惩大戒,你掂量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随着这声音一字一字地吐出,手指已经捏住了枚牙齿,然后死死钳住,缓慢地生拔了出来。
牙齿末梢的神经末梢很丰富,痛楚瞬间电流般蔓延到全身。
天辰甚至能清楚地听到骨与牙龈之间的连接正被一点点撕开,如钝刀一样在嘴里来回割裂。那颗牙脱离的时候,有血涌出,浓烈的铁锈味占据整个口腔和鼻腔,继而顺着他的喉管向下滑。
偏偏他没办法吞咽,呛咳反射又让呼吸受阻,喉咙的肌肉不断痉挛,这种即将窒息的感觉让天辰头皮都麻了起来,他尽量保持脑子冷静,一遍遍地重复尝试,想重新拿回身体的主控权。
然而无果,他的手已经将那颗牙连带着手上的血甩去了地上,然后又伸了过来,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
天辰从昏厥中醒过来时,自己已经摔落到了地板上。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嘴,牙齿完好无损,嘴里那种铁锈味却还在。
是梦吗?还是说那东西把他拉到了什么诡异的维度里?
他撑着地起身,嗓子里一阵发痒,止不住的咳嗽随之而来,咳得他又伏回了地面上,喉咙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
天辰用袖口去擦,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东西倒不是咳出来,而是呕出来的,一滩滩地往外吐,他的肺好像成了个漏气的气球,哧哧作响。
好容易停住,天辰已经又快晕过去,他喘着粗气,勉强够着拧亮了床头阴影中的台灯。
是血。
大片大片的血,繁花一样开在他的睡衣上,地板上。
***
天辰仰面躺在地上,缓了许久才觉得恢复了力气,挣扎着爬起来,冲了个澡。
他的脸色没有分毫不好,身体也没有其他的异样。要不是那一片狼藉,自己都会怀疑只是做了个噩梦的程度。
而外面又太过骇人,找保洁来应该是会当场报警的程度。
他总不能向人说这血是他自己吐的,吐完坚强得跟没事人一样,还指望人家能信吧?
天辰用已经脏了的衣服将血擦到一起,又用抹布反反复复擦了许多遍,直到看不出来为止。
等一切都收拾完,天已经快要亮了。天辰倒了杯清水,在镜子中瞧见了自己有了红血丝的眼睛。
得联系那位护工,还要记得给人家加薪水。
他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请人照看老爷子,等到回了家,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多少还是要亲自照顾的。
天辰推开房门,心中暗想,还好这事出在半夜,要是白天,多耽误——
他的手一顿,随即没管身上衣服单薄,便是长腿一迈直奔东厢房去。
房间的门和大门皆是敞开着。屋子里那股老人味儿还没散去,熟悉的微微腐朽的木头被药汤浇灌出来的味道。
但也只留了味道,没有深睡时的沉重呼吸和不知所云的呓语,什么都没有。
人就这么不见了。
天辰的脑子轰得一声响。
陈之谨的床上是有绑带的,天辰不愿太束缚他,只是疯得厉害的时候,谁也料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或旁人的事,只得用棉质的约束绑带,尽量舒适地把人固定在床上。
而现在,那些带子被整整齐齐地从中间一刀割断,耷拉在了床沿两侧。
阿玉把他带走了?
天辰即刻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恨太强烈,阿玉又虚弱不少,大概不会选择冒险带一个随时会发作的老人在身边。
那就是把人放走了。又能给他添乱,又能让老人吃些苦头,她肯定乐意极了。
可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他脱口而出“桃源”一事的时候,就察觉阿玉定是给他下了什么东西,所以直到夜半惊醒时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状态,根本没注意到异常。
没时间了,陈之谨的脑子时好时坏,也不知道这当下又记起了什么,能去往哪里。
虽然说老人的脚力大不如年轻人,但走丢的时间未知,一个晚上的时间谁知道他能走到哪里去,要是再有个好心人让他搭个车什么的,到时候就更难找了。
天辰迅速摸出手机,映入眼帘的就是手机已停用的提示,气得他几乎又快晕过去。
好在报警电话不需要解锁,简短说了下情况后,天辰想了想,还是翻开电脑登陆了账号给手机解锁,又点开通话记录,拨去了另一个人那里。
等待电话拨通的时间,天辰脑中又回想起同阿玉的对峙,他那时明明做了更大的错事,“桃源”都说出口了,它们为什么没有以此为罪名向他施虐。
是觉得不足为惧吗?还是说,它们这样的连接,也并不是时时刻刻的?
电话被接通,天辰伸手扶了下眼镜:“老四,有个事,还得劳烦你。”
***
陈之谨赤着脚在街上走着,路口的灯不算明亮,他被堆的建筑材料绊了一跤,跌得手掌都破了皮。
嘿,现在这些人,真是没素质!这些东西怎么就能放在外头呢!
他摇摇头,满心惦记着自己的任务,拍拍裤子上的灰,继续往前。
以前的夜晚也有这么黑么?
他不记得了,只恍惚间想起,天上本应高悬星子,静伴明月。怎么现在只见玉盘,却无静辉?
好在去恒玉斋的路他记得清楚,当初同桑桑一同敲定图样,又几番前去才选了合眼缘的料子。
那翡翠漂亮极了,玻璃一样透彻清明,到时用金丝镶嵌,戴在他们的阿玉身上,不知会有多相配呢。
寒风刺骨,也没将他从臆想中拉回半分,路上行人驻足,亦有热心者上前询问,见那衣着单薄的老人单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半点不搭理人,犹豫再三报了警。
只是老人走得越来越快,一副着急得火急火燎的模样,一头扎进哪条小巷子里又不见了。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天辰那里,可是时间距今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他丝毫没有头绪附近能有什么地方让陈之谨一点不觉得冷,就那么一直走。
陪同的警察还在宽慰他:“放心,现在的监控这么发达。再说还有热心群众呢,指定很快就能找到您爸。”
天辰眉头锁死。这么样的天,他爸冻死在哪条路上都不好说,恰巧铃声这时候响起,他摁下接通键:“老四,你说。”
电话那头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就见天辰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飞快挂了电话,冲警察道:“墓园,在墓园。”
***
夜班保安是在例行巡逻完,回到值班室后过了没多久听到那阵哭声的。
那声音如鬼泣,不间断地哭嚎着,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他听得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虽说在这种地方工作,本就需要胆子大,他的胆子也确实不小,可那声音实在太过于凄厉,都已经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了,更像是什么受伤了的动物。
他又是一个冷颤,那可比鬼怪更吓人了,他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同鬼怪尚有能讲道理的可能,要是野兽一类,才真是让人头疼。
值班室不大,砖头垒成的小屋,应该也是很牢固的。
好在那声音很快就停了,他连忙调监控镜头,能覆盖的面积不算广,但包含了进出墓园的主干道,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是鬼魂?
手机叮咚一声响。是平日几个爱一起喝酒打牌的弟兄,职业相近,许是现在也轮到夜班了,正无聊,在群里问有没有醒着的,大家伙线上搓一圈儿。
他长出一口气,把方才的事提了一嘴,便没有注意,有个人的残影,在某一个监控画面中极快地一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