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律之便前往大理寺狱的西侧角门与端珩见面。端珩早打点好一切,律之一到,便由狱丞带着律之顺着小道入内。狱丞左右看了一圈,才对律之叮嘱道:“顾大人,上头看得紧,一刻钟后您得随着里面交班的四人出来。”又看了眼律之手中的包袱,道:“东西还是别送了,若叫人看见,咱们都难过,还请顾大人体谅。”
春日天朗气清,狱中却阴暗逼仄,迎面扑来潮湿的气味。大理寺狱原本就是关押京城诸司的罪吏,是以在押人数并不多。冯良、顾泽、肖永三人因涉事牵连,此时单独在西侧三间并排关着。
律之离家已经大半年了,此际在隐约漏进的天光中看见顾泽消瘦的身形,心下悲痛,连忙跪下请安:“爹,孩儿来迟了,都是孩儿不孝。”
顾泽原本端坐着,看见他,一时也百感交集:“好像高了些。还好去岁你走了,否则牵连到你,家中才真是没了指望。”又问道,“我进来这么些日子,家里如何了?你娘呢,你娘如何了?”
律之简单答了,又道:“现下还没有旨意,但只怕处境危矣。官家自事起至今一直罢朝罢奏,所有人都不得见圣颜,只吴氏因着贵妃的缘故能得着些消息。我昨日晚间去了太师府,太师前些日子差人去了祥符,一路上倒还顺利,只是血书上记了名的村民全部矢口否认,进京几人的家眷不知所踪。如今吴氏又想仓促定案,着实难办。”
顾泽为官一直谨小慎微,但没想到在这样的梗节上竟出了纰漏,不由叹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
律之来不及纾解,紧接着又道:“祥符那边还在查着,事涉多人,总有蛛丝马迹,爹与几位大人还是要撑住,总能等个清白。爹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娘和弟妹吗?”
顾泽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你娘的性子最是阔达,别叫她担心,先带他们出城走走。”
律之应着,又向一旁冯良、肖永打了招呼。
律之刚入翰林时,冯良正是翰林学士,二人意趣相投、相交忘年。虽朝廷官员,轻易是不动刑的,但冯良案涉平章,牵涉甚广,冯良受审时还是好生受了罪。他入狱一旬,此时已是鬓发凌乱、眼窝凹陷,双腿不知受了什么伤,站立也艰难。律之此时见他,又想到离京前他形容飒沓,当即便红了眼眶。
冯良艰难向栅栏处移步,律之去扶他,隔着横栏摸到他嶙峋的骨节,艰难叫了一声:“冯兄。”
冯良极吃痛的样子,身子半倚在栏上。律之连忙从佩囊中倒出一粒褐色如绿豆大小的药丸,递给冯良道:“朝中对吴氏不满多时,此次你揭发吴氏,只怕他对你已是恨之入骨,我同太师商量过,你的处境比我父亲和肖大人凶险得多。这是我在西南游历时,从一乌蛮人手中买到的。服下后闭气十二时辰,可供假死脱身。吴相恐怕会在后日朝会上发难,不如今晚服药,我会打点好狱……”
冯良打断他,神色毫无波澜,只含笑问他:“假死脱身,然后呢?”
律之劝道:“冯兄,江东子弟今犹在,卷土重来未可知。难不成要在此地平白摧折消磨吗?”
冯良没待他说完,反手握住他。他的指尖冰凉,并没有什么力道,但律之心中还是一惊。他大约已经知道冯良要说什么,刚想说什么,却仍是被冯良按住,他声音也有几分虚弱:“官家这次是铁了心要为储君之位一争,杀鸡儆猴,恐怕不只吴氏一人想要我的命。不用瞒我,中枢的旨意已经定了吧?”见律之神色略有为难,他自嘲一笑:“进来那日,我就猜到了。”
冯良继续道:“律之,去岁你辞官,我并没有反对。是因为你还年轻,年少成名,风华正茂,我相信你体察过万方,总能用你自己的法子安民立命。可是我不一样,我年近不惑,一生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走不了,也不愿走。官家任用佞臣,听信谗言,我若走了,是畏罪潜逃还是以死明志,岂不就将这工笔拱手让与他人了吗?我不愿带着这一身污名苟活在这世间。我身为御史,愿用性命直呼至死,以尽报天下奉养之恩。”
律之张了张口,刚想再劝。冯良却突然神色一转,眼神中弥漫了哀戚,声调也逐渐平和:“我意已决。我知你来不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律之连忙应下,冯良开口道:“我在京为官十余载,日子清苦,叫寡母妻儿跟着我受了不少苦。家中近年的积蓄,都由内子管着,要请律之兄交给我母亲,再叮嘱我家小儿务必恭顺、奉养祖母。至于夫人……她原是书香门第,衣食优渥,如今尚年轻,被我累及至此,九泉之下,我已是无颜再见,请将此物托付,叫她带回自己的嫁妆,请父兄庇护。日后若有合意之人,尽早再嫁,切莫蹉跎余生。”
说着,又颤巍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尺布,递给律之。
律之接过,是撕下的中衣,规规整整叠成两寸见方,里面密密麻麻,渗出血染的字迹。
“是封和离书。律之,求你。”冯良说着便要跪下,眼中两行清泪终是流下。冯良妻子母家魏氏,虽不是钟鸣鼎食的显赫门户,但也是累世官宦,薄有清名,此际若能和离归家,自然是有个天大的庇护。
律之忙拉住他,忍痛点头。
冯良信重律之的人品,见他点头应下,心下稍颐,整个人终于失力,顺着横栏缓缓滑坐下去。
律之伸手扶他,又听见外头隐约热闹起来,知道马上就是狱卒们交班的时候,还是将药塞给了冯良,又向众人告辞。
律之跟着狱卒出了狱门,伸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光,又见端珩等在门旁,忙拱手道:“文大人。”
律之在京城时,二人并无私交。端珩赶忙拱手还礼道:“我如今在家中学堂读书,大哥同徛之兄弟一样叫我端珩便好。”又问道,“大哥见到冯顾两位大人了吗?他们如今可好?”
律之垂眸道:“冯大人不太好,像是受了暗刑。”
二人同狱丞告辞向外走去,端珩沉吟了片刻,问道:“你们呢?还是准备出城吗?”
律之点点头:“后日一早。吴文伟当日朝会必定事忙,那个时候最少节外生枝。”
端珩又问:“准备去哪里?”
律之摇了摇头,答道:“时间匆忙,还未定。大约是往北走。北方虽有战乱之忧,但于我们却是最安全的。”
端珩心下一空,木然点了点头。律之深看了他一眼,他这才觉察,忙道:“大哥可要去府上小坐?我差人去请祖父回府。”
律之摇了摇头,道:“不了,我身份特殊,叫人瞧见了恐怕要给太师添麻烦。”
.
端珩至归家,都尚有几分失魂落魄。
登春院闲庭疏朗,一切如常,但又格外静谧,隐约有几丝栀子香气飘来,更格外添了几分空旷。他上次见盼之,还是本旬初在顾宅,她依旧那样面庞如玉,穿了件天水碧织锦的窄袖短襦百褶裙,鬓角别了几只丁香、银朱色绒花,同那日的春花一样生机勃勃。
其实他第一次见她,是在东大街的人群里,她如一株海棠傲然而立。他那个时候还不知她在争执何事,只觉她周身光华流转,散着融融的暖意。却不料当日稍晚,竟又在府衙中见她,巧舌如簧、动如脱兔。直到府中设宴,她垂头丧气而来,却又在席宴上笑意盈盈,他好像,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瞧见她。
不同于宫中人人正襟肃穆,也不同于宫外或倾慕赞许或戏谑嘲弄的目光,她就像这春日的阳光,平和又恰好地,洒在他目之所及的每一寸。
他觉得新奇,总也忍不住想去瞧她,却从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那个毫无预兆、第一次对自己说出“提携玉龙为君死”的人,竟会是她。
青云少年子,挟弹章台左,族中众兄弟曾几何时都无不艳羡,称他天生矜贵,仕途顺遂。后来先帝薨逝,楚王渐渐失势,他们又或讥笑或惋惜,叹他南柯梦碎。可没人在乎,他心中想要的,从来不是那青云梯。楚王嘉善德敏,读书时对他多番体恤照拂,他追逐拱卫他,是视他为明主,更是视他做知己。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如果可以,他宁愿是自己替他受过。
没有人知道。
只有她。
他在如织的闹市、在流水潺潺环绕着的桌案、在缃桃绣野的山间看她,还没有把这几分隐约升腾起的雀跃搞明白,却猝然得知她要走,不知去哪里、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季春光景喜人,满院的鸟叫虫鸣,疏影移转。端珩透过窗看去,空色碧蓝如一汪清潭,临窗一株罗汉松舒展昂然,这样悠然的绿意中,他痴坐着,却只觉得绿意灼灼热眼,鸣声悲怆。
.
端玥见端珩没去厅上用午饭,差人装了饭,送去了登春院。
她知道他上午随律之去了大理寺狱,也不多说,只招呼他来用午饭。
端珩原垂着头用饭,抬头倏然见端玥容色平和宽悯,终于忍不住,悲切问道:“姐姐,你说他们真的非走不可吗?”
端玥早端珩片刻出世,但这却是她为数不多听见端珩叫她姐姐。端珩自幼便入宫伴读,日日苦读,并无什么玩伴。自来书塾,同顾氏兄妹最为亲厚。她心中也跟着生出不忍,问道:“今天狱中,见到几位大人了?”
端珩答:“我在门厅处,并未进去,只隐约听了。”又将在狱中所见所闻简单同端玥说了。
端玥垂眸,片刻才问道:“顾大哥可还好?”
端珩答:“看着还好,还像走时,是京城中最风流的人物。”
端玥点点头,劝慰道:“若能平安过了这道坎,先避避风头也是好的。”可他们心里却都明白,若是不能,此时离京,恐怕是此生不复见了。
端珩心里难过,端玥也没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用了饭。饭毕,端玥才道:“我刚绣好一幅帕子,晚间若顾大哥再来,请他帮我带给盼之。往日便属她最不识愁滋味,只盼她无论如何,都能开心才好。”
端玥递过一方帕子,上面搁了一块凤鸟缠枝的玉璧。
光华流转,将二人的心都刺得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