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肖承恩近晚入宫请见后,皇帝便吩咐今日罢朝一日。只是内侍省得信时,宫门已落了锁,紧等到四更天皇城门方启,便差人匆匆前往各大臣宅邸送信。皇帝辗转反侧了月余,今日终于一夜无梦憩至辰时,心情也格外舒朗起来。
吴贵妃侍候皇帝去了紫宸殿,换了副点翠头面,又描了远山黛,着一套嫣红织金广袖襦裙披翠蓝霞帔,神态娇媚、双目含情,身姿灵动,望之似不过二十几许,想着皇帝今日好眠,必定胃口也能好些,又做了些祛暑的点心,午饭后送去了紫宸殿。
正巧吴文伟正在紫宸殿奏事,皇帝便召了二人一同至紫宸殿后阁小聚。
芭蕉掩印,凉风习习,朱墙边几株石榴已经开了花,热烈明媚同初夏午后的骄阳一般无二。
摆好茶点,宫女便都退下了,内侍也都立在阁外侍候。
皇帝见她今日带了青梅荷叶雕花蜜饯、砌香樱桃、肉瓜脯腊,都是些宴席上极费工夫的点心,不由笑道:“阿琼今日好雅兴。”
吴贵妃闻言,双颊飞红,嗔道:“官家净会打趣臣妾。臣妾不过是看陛下前些日子操劳国事,想着叫您吃些消暑开胃的,也算是臣妾为官家分忧罢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叹道:“这么多年来,就数阿琼最是贴心。”
吴贵妃也道:“实在是官家厚待我与颉儿,天恩高厚,阿琼无以为报,只能做些微末功夫,以求官家长久康宁。”
皇帝看她目光烁烁,含娇带怯,惹人怜爱,不由生出一股豪气,柔声安慰道:“马上就都好了。朕说了要让阿琼过上再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朕说话算话。”
吴文伟见状,抹了把泪道:“要说我们一家如今的好日子,全仰赖官家慈恩,若是没有官家,我们恐怕早不知道死在什么腌臜巷子了。”
皇帝瞧他的样子,笑着斥他:“好好说着话,你倒哭起来了。”
吴贵妃也笑起来:“大哥总是这样心直口快,如今做了平章大相公,也还是这样不稳重。”
吴文伟赶忙虚掴了自己一掌,破涕为笑道:“是我该打,以后总要向官家多多学着才是。”说着,又话锋一转道,谄笑道,“要说起来,冯良案能得善终,全倚靠官家圣明,算无遗策。朝中那帮老东西想和陛下作对,实在痴人说梦。官家想拿捏他们,有如探囊取物。只不过官家重情义,顾惜着脸面,他们倒真拿自己当碟子菜了。瞧,如今官家一出手,还不是尽如官家所愿,俯首帖耳了吗。”
这一番话说得皇帝实在受用,皇帝却并不言语,只笑着捻过一块蜜饯慢条斯理吃起来。
吴文伟踌躇了片刻,紧接着又说:“只是顾泽一家,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听说前段时间顾泽下狱后,顾家还指使家仆招摇撞骗,倒卖古玩赝品呢。”
皇帝闻言,缓缓收敛了笑意,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吴文伟心头一紧,赶忙跪下。吴贵妃见势不对,也忙跟着跪下。
半晌,皇帝才悠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不过是年下他家十几岁的女儿得罪了你儿子,你就记恨到现在?还跑去人家宅邸前闹事,下一步是不是准备杀了文太师的孙子,告他们一个包庇纵容?”
吴文伟未料想这等小事皇帝竟记挂至今,不等皇帝话说完,便吓得连连磕头。贵妃在一旁亦是连连告饶。
皇帝端详了他二人片刻,抬手扶了贵妃,这才笑道:“快起来。不过同你们说笑,瞧把你们吓的。”
吴文伟起了身,仍是弓着腰不敢接话。
好在皇帝并未在此事上纠缠,只摆摆手,叫吴文伟去太常礼院拟旨,便将他打发走了。
吴文伟走后,吴贵妃仍是惊魂未定,又跪下低声泣道:“阿琼愚昧,没有约束好亲眷,都是阿琼的错,求官家恕罪。”
“快起来,怎么又跪下了。”皇帝忙扶起她,又叹道,“他是你的亲眷,不就是朕的亲眷,若说约束不力,朕岂不是与你同罪。”
吴贵妃含泪摇头,刚要说话,便被皇帝的叹气声打断:“唉,朕是气他不知收敛,节外生枝。朕如今只盼着颉儿拜师的典仪顺顺利利的完成,紧接着封王立储,朕才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你与朕相识于微末,陪朕一路走来,朕总要安排好你们母子,才能心安。”
吴贵妃倚在皇帝肩头,泪痕阑珊,瓮声瓮气道:“阿琼知道,官家都是为了我。”
皇帝又道:“况且,日后颉儿登基,总要有实心用事的人来差遣。他如今若把人全得罪了,岂不给儿子添乱。”
吴贵妃闻言,泪意又止不住上涌,忙捂住皇帝的嘴:“呸呸呸,官家不许胡说,官家要长命百岁,长长久久护佑着臣妾和颉儿。”
皇帝看她泪眼婆娑,举止娇俏,心下忽又软了起来,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又帮她拭起泪来,笑着道:“好,好,都依你,都依你。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说哭就哭,若是叫颉儿瞧见了,看你羞不羞。”
吴贵妃这也才转悲为喜,拿帕子揩了面,又笑着叫皇帝多用些点心。
二人又聊了些游乐琐事,皇帝说:“来年春,估计诸事皆定,便留颉儿在京中监国,朕带你南下江南,瞧一瞧烟雨蒙蒙、南国风光,只咱们俩,过一过清闲日子。”
吴贵妃也笑:“那臣妾要带上姜、王两位御厨。早就听说太湖三白鲜美顺滑,臣妾常恨遥隔千里呢。”
皇帝笑话她:“你想吃地道的船菜,自然要找船上的师傅。咱们的御厨做宫宴拿手,可未必能做得来河鲜。”
吴贵妃道:“那不如就叫他们比上一比,也算带他们见见世面了。”
皇帝笑道:“依你,都依你。”
二人正说着,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周德年进门,行了个礼道:“楚王殿下来了,现在紫宸殿前侯着呢。官家可要现在宣召?”
贵妃闻言,忙正襟坐了,稍整了仪容。
皇帝也敛住了满面的笑意,淡淡道:“叫他进来。”
萧颋并未着亲王服制,只简单着了一身藏青缠枝纹常袍,苍色绶带上简单别了一块如意云纹玉佩并一个水绿色香囊。
萧颋因许久未见皇帝,进门便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吴贵妃见皇帝恍若未闻,也不叫起,忙起身替他斟了茶,又张罗道:“快起来。这里还有给你父皇做的蜜饯点心,你也来尝尝。”
却不料萧颋并不起身,又向二人磕了个头。
皇帝这才正眼瞧他。
萧颋此时唇色毫无血色,但眉目周正,轮廓清明,相比往日的意气风发和隐忍难言,此时的神情却是格外恭顺。皇帝这才心下稍顺,才开口问道:“贵妃不是叫你起来吗,还跪着作甚?”
萧颋躬身,恭敬答道:“母后去岁至今断续病了月余,近日渐有不饮不食的症候。儿子昨日请了太医替母后诊治,太医说是肝郁气滞,寒热错杂,若食些参丹将养或可好些。听说外邦进献了几株千年老参,儿子斗胆向父皇求药。”
皇帝听他说到“肝郁气滞”,不由冷哼一声。待他话毕,也并不答话,只拿起圆几上的白瓷茶盏闲闲把玩着盏盖,却也不饮茶,良久,又颇为玩味地放下茶盏,反问道:“你弟弟马上便要拜师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可备好贺礼了吗?”
萧颋顿了一顿,仍是恭谨开口:“儿子昨日夜间听闻三弟已定良师,喜不自胜,总觉寻常贺礼并不配三弟天资。辗转想了一夜,当年皇祖父赐给了儿子一个白玉腰带,儿子自知鄙薄粗陋,一直小心珍藏,未敢擅用。三弟自小聪颖,上下无不称赞,如今又要出阁置府,想来转赠给三弟最是合适。”
白玉腰带,是上等和田玉精细雕琢,触手生温,按仪制是太子才可佩之物。皇帝仔细端详,见他态度谦和恭敬,神色中方才显出半分满意道:“起来吧。这玉带是你皇祖父赠给你的,岂可轻易转赠?你还是再仔细挑挑。”又转头向吴贵妃说笑道:“那人参我已赏给贵妃了,你想要参,得求贵妃才好。”
萧颋刚起身,闻言作势又要向贵妃跪下。吴贵妃连忙扶住他,道:“殿下使不得。皇后娘娘病了,我理应侍奉在侧才是。若早知道,必等不到殿下开口。殿下放心,我这便差人去取,即刻便送去坤宁殿。”
萧颋面上没有任何不悦之意,又忙向贵妃道谢。
得了药,父子二人再无一字可说。诡异沉寂了片刻,皇帝摆手叫他退下,突然想起,又吩咐道:“文太师最近不爽利,早年他也教过你,你得空去文府瞧瞧他吧。”
萧颋称是,恭敬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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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伟出了紫宸殿,回想着皇帝对贵妃礼遇有加,心中洋洋得意,早将皇帝一番训斥忘得一干二净,步伐轻快地穿过文德殿,绕小路赶去了政事堂。
刘全礼处理完各地的文书,去宣徽院找了几位主管郊祀的饱学之士参详,众人啰嗦了几句,有些未竟事宜还需再查阅典籍,便商议后日申时再做详谈。刚出宣徽院,便凑巧遇上了吴文伟,刘全礼忙跟上汇报道:“最近慌忙得紧,刚也正与宣徽院的同僚们商议此事。马上是府君生辰各地献送,各路府多报淫祀,趁机又起了势头。除了地方上照例清缴外,吴大人,您瞧咱们是不是派人理个章程出来?否则长此以往,尊卑不明、时序不清,岂不谬哉。”
吴文伟心中满是皇帝对冯良案诸人的处置,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些庄稼汉,他们爱拜什么就拜什么,又是清缴又是章程的,是不是哪个兔崽子又想下去捞油水了?”说着,又顿住脚步正色道,“眼下郡王拜师的事已经定了,后面置府封王的吉时典仪,要叫礼院赶紧预备了。要紧,要紧。”
刘全礼被他驳了,倒也不恼,又听说郡王拜师事定,乐呵呵道:“好好,可算定下来了。老夫这就着人去安排。”
二人进了政事堂,吴文伟往朝南的高位上一坐,又继续道:“还有,冯良三人的案子,官家有旨意,劳烦刘大人给舍人院交代一声,叫他们拟个旨出来。”
刘全礼闻言,也正色起来,立在西侧案前躬身执笔,恭敬道:“大人请讲。”
吴文伟撩了撩袍子,缓声道:“冯良,尽御史弹劾之职,我朝虽无因言获罪先例,但若人人如此道听途说、轻信小人、诬蔑忠良,岂不动摇国本?罚俸三月,叫他好生思过。顾泽,理司农寺事也算章法俱齐,只是要物尽其用,还是要在他职责之余多费心,叫他继续回去办差,务必实心用事。我朝以仁孝治天下,肖永孝心可表,擢升为朝散郎,待郡王拜师置府,他祖父为亲王师,他便留在府中做个翊善,督导皇子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