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们伊始,还是有过几年恩爱时光的。
她端方持重,俭素循礼,宽仁爱下,体贴入微,直到朝政日重,而他贪玩享乐,父皇的不满也愈发显现,她出言劝谏,他便倾倒满腔怒火。
后来,他逾制将皇叔府上那位娇柔可人、柔弱无依的舞姬纳为侧妃,他们之间情分愈发淡了;直到他包庇放印子钱逼死农户的吴文伟,她劝谏无果,二人终于决裂。
他怨恨母后自小偏爱胞弟,怨恨父皇动辄斥骂,也怨恨皇后永远端庄得体。所以登基后他远离旧臣,他只是想摆脱屡遭禁锢的前三十余年的人生,他想证明自己可以;远离皇后,也只是想让摆脱过去的心魔,在贵妃身上,得一回彻底的信任与偏爱。
这样微茫的希冀,竟在多年后,汇成执念。
这样的回忆无异于剜开他的血肉,他头痛欲裂,终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朕从来没有一件事顺意过。”
谢思运微阖双目,摇头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而陛下你,尚未及冠便被册立为太子,先皇为陛下精心挑选了匡扶之臣,对陛下寄予厚望,匪面命之,更言提耳。纵然非十全十美,但放心交托国事。若这些在陛下心中这还不能顺意,那到底如何才是顺意?无止尽贪墨祸国、为所欲为,如同陛下对吴氏一族,才叫顺意吗?”
皇帝终于苦笑道:“可笑,真可笑。””
谢思运三缄其口,但多年来的怨怼之情在此刻终于喷薄而出:“陛下以为先帝苛待,心怀怨怼,所以登基后铆足了劲想同朝臣争权,想驳斥先帝,想清洗朝堂,想叫宇内全都顺心如意。可陛下为君数载,可曾体察过民情,可知躬耕之户,岁入几何,宫中一宴,费粟几石?”
皇帝看着她,如同从未认识过她。数载间她不出一言,他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却不料她才是天下最懂他的人。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终于听她又道:“陛下享九重之尊,受万方之贡。玉食方丈,非躬耕所得;锦衣千箱,非亲织所成,拥此兆民脂膏、苍生血汗,若犹自叹不足,则黔首之徒,将何以堪?先帝休养生息二十载,才堪堪丰盈国库,而陛下登基,如今可敢将内藏库的收支公之一二?京城奢靡之风渐起,陛下当真一无所知?如今陛下的所言所行,难道当真敢说,先帝做错了吗?”
皇帝听着她说话,先是震怒,随后羞恼,但最终被她轻柔又锐利的言辞击溃,看着她神色哀痛:“我嫁给陛下,是因为我是谢家的嫡长女,家族让我尊贵着长大,我自然也要尽心回报家族,坤德承乾,为国为民尽一份心意。陛下,妾自问执掌中宫以来,立纲陈纪,首严内教,敬爱夫君,养育子女,不曾有一日懈怠。妾认了这样的命运,妾也敢说,妾对得起天地、对得起陛下。”
皇帝轻声问道:“这么多年了,你是恨朕的吧?”
皇后缓缓摇头:“我既然答应了父亲母亲嫁给你做太子妃,便从来没有丝毫不情愿。这是我的命,我该走好我的路,我也从来,没有试图逃脱过我的命运。”
皇帝自嘲一笑:“这么说,倒是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着,他立起身,向门前走去。他声音喑哑,身形佝偻,颓唐道:“可既行至此处,我们都没有退路了。朕还是不信,朕会输一辈子。让朕再与你,赌最后一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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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坤宁宫人手不足,皇帝来时,李嬷嬷正在膳房熬药。听闻皇帝来了,既不知皇帝因何突然到访,又生怕二人再有龃龉,在门前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见皇帝走了,她率先冲进去,上下打量了谢思运,见她神情如常,才略放下心来,替她拿开书,扶她到床上躺着:“可吓着奴婢了,刚刚皇上来,没吵架吧?”
皇后身子不好,稍一动便满身虚汗,她陷在大盈枕里,更显得虚弱,见李嬷嬷要去端药,她抬起手,轻轻拉住了李嬷嬷的手。李嬷嬷是她的奶母,自小带着她,尽心尽力,是普天下对她最为耐心之人。她微笑着,看着李嬷嬷,眼中却含了泪,轻声道:“别忙活了。”
李嬷嬷看着她饱含眷恋的神色,心中只觉得惶恐。她也坐下,拉着谢思运的手,急切道:“娘娘,无论如何,想想两位殿下,如今正是攸关之时,娘娘万万要保重,等着熬过这一关,定然都是好日子了。”
谢思运听她提及一儿一女,嘴角的笑意更温柔了几分:“这两个孩子,最是至纯至孝。”
李嬷嬷道:“谁说不是呢,两位殿下实在是好。”
谢思运闭目忍住泪水,还是那般温柔的声音:“所以,我更不能让他们蒙尘。”
李嬷嬷不知她想做什么,但心头的不安仍让她努力劝慰道:“娘娘的身体是有望大好的,多的是共享天伦的好日子。娘娘可别想不开。”
谢思运摇摇头,拉住李嬷嬷:“嬷嬷,我有一件事求你。自小你对我最好,这回你也定要应了我。”
李嬷嬷连忙点头:“娘娘您说,无论是什么,奴婢定办得妥妥帖帖。”可听了谢思运说完,震惊之下,竟久久说不出话。半晌,她终于含泪道:“娘娘真的想好了吗?”
谢思运点了点头,还是那副温柔的神色:“嬷嬷,事关万民苍生,已不是我一人一家的事了,非做不可。求你一定要帮我。”
李嬷嬷见她打定了主意,终于含泪点了点头。
谢思运见她点头,放下心来,才终于觉得倦极了。她阖目,碎碎念叨着:“我一生蒙谢家养育,为谢家奉献,可看起来,好像做得并不好,不知道父亲可会怪我。”又声音微弱叮嘱道,“嬷嬷,别哭了,放心,我很好。记得支开门口几个丫头,别叫她们察觉,也别叫她们阻你。”
李嬷嬷忍住不敢哭出声,只默默垂泪:“小姐,你这一生,过得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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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朝野沸反盈天,楚王萧颋在旋涡中心,反倒不好说什么。连资善堂也不去了,整日闭门不出,深恐皇帝疑心,反牵连众人。
周德年来宣时,他正在府中看书。
皇帝催得急,萧颋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穿着常服便入了宫。
一路天色晦暗,鸟鸣呕哑嘲哳。
到了福宁殿,他如常行礼,皇帝却目光冷肃,扔下一本札子道:“你自己看。”
萧颋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捡起看了才知,有大臣上奏,郡王当日神志不清、迹类疯迷,定是被下了药,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
萧颉连忙跪下,大呼道:“父皇,儿子冤枉,此事儿子毫不知情。”
皇帝哼了一声,并不置可否,只问道:“你母亲身子不好,你迁居出宫后,可回来向你母后请过安?”
萧颋又叩首道:“回父皇,儿子每日晨时读书前,都会去坤宁宫向母后请安。”
皇帝的语气不似平素提到皇后的冷漠,带了几分遗憾,道:“你母后身子不好,你该时常多去看望才是。”
萧颋又叩首称是,话毕,却突然反应过来,几番犹豫后终于问出口:“父皇这是何意?”
皇帝别过头,闲闲看着往外疏影,淡淡道:“郡王在你的宴席上被人下了药,无论你知情,原就是你失职。如今朝野沸反盈天,实不利于江山社稷,你写一份陈情认罪的札子,此事便算相安无事了。”
萧颋道:“我若不写呢?”
皇帝没有说话,只转过头,直直看着他。
他最终败下阵来。
他想起母后温和的目光,对他谆谆的教诲。他每每功课不顺时,是母后指着课本,柔身细语地为他讲解;他每每因父皇冷淡而沮丧懊恼时,是母后告诉他,要不骄不躁;她教他安身立命,教他顺势而为,教他厚积薄发,是他这样多年,活在人世唯一的羁绊。
他终于叩首:“父皇,这札子儿臣可以写,甚至愿意认下主谋之罪。儿臣只请陛下,惩治儿臣时,留下儿臣的府邸,允许儿臣将母后接出宫外将养。”
皇帝阖眸,算作默许。
他又叩首:“陛下,众位大臣们为我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我请罪后,请陛下开恩,赦免他们。”
皇帝没有回答,只道:“写吧。”
他举起笔,只愿将君父多年的养育之情尽数终结在数尺的帛书之上。却忽听耳边如杜鹃啼血般的喊声,撕心裂肺,不知透过了几重楼宇,穿进他的耳中:
“皇上,殿下,皇后娘娘崩了。”
皇帝愣了一瞬,忽地喉间腥甜,呕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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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承恩自尽了。
众臣还没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皇帝便召了太师及众宰辅,宣布要册立楚王为太子,迁居东宫,代为监国。太师文宗源、枢密使明柘、纪王萧璟辅政。又为太子选定了文氏女文端玥和明氏继室所出次女明襄颀为太子侧妃。
之后,皇帝便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