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的可习惯？吃用若有短缺尽可跟雪蝉提。”裴书敏一低头自帘下走过，就着丫鬟们搬来的椅子坐下，怀里歪放着只精致小巧的手炉。

“习不习惯的，我不都要留在贵府上吗？”苏云缈一见他便眉眼凝结了冰，满口讥讽。

裴书敏的目光却熟视无睹地越过她，被窗外刺眼的光线晃了晃，对着丫鬟道：“今儿的日头倒是毒辣，先将帘子放下半扇。”

待屋内稍暗了些，丫鬟仆役们也悄然退下，裴书敏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来笑道：“毕竟是我有求于苏姑娘，我的手里也还算宽裕，可以满足苏姑娘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

裴书敏生的白净清俊，眉眼天生带着弧度，笑时温和文雅，似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可苏云缈深知这笑后带着几分的算计与厉害，再也不敢轻视了他。

他要的是她怨也好，恨也罢，路既已铺好，只要沿着走下去便是。

手指蓦地地攥住座下软褥，苏云缈冷笑道：“感谢裴公子让我知晓了一个道理。”

裴书敏拨弄着手炉的指尖微顿，挑眉看向她。

“有些人外表虽丑陋，却有一颗良善之心，而有些人……表面上道貌岸然，装作正人君子，实际上是个毒如蛇蝎、阴狠狡诈、利用权势威逼他人的宵小之辈！”

如此夹枪带棒的言辞，简直是在指着他鼻子点名道姓地臭骂了。

可裴书敏竟用手背撑着下巴，笑眯眯点头道：“在下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这样精炼地剖析我，说的真真对极了，可还有补充？”

苏云缈默然，对上他满不在乎的脸，愤恨撇开视线。

她开始怀念裴书敏落水养病的那些日子。

那时裴书敏气血亏虚，就算坐起也是半阖着眼倚在床头，说话前先掩唇轻咳，没精神与她插科打诨，多少也会坦露些隐秘。

现在他病好了，又故态复萌，有意无意地打太极，总想在话锋上压她半头。

她无法触怒对方，却先自己劳神费心。

“苏姑娘。”

裴书敏唤她，“上一次我良言苦劝却无用，也只能想些法子换你回心转意，这法子虽粗暴些，可很有效不是吗？若不然你也不会这般心平气和地与我面对面坐在一处了。”

苏云缈惊诧抬目，他竟说的那么轻巧！

苏云缈现下回忆起那日，还犹自心悸。

那密不透风的阴暗潮湿屋舍，竟能彻底圈禁年轻女子的一生，让人从此失了灵魂，被驯养成麻木的野兽。

从前她只道教坊司污浊不堪，却不想还有比之更为可怖的存在，在她心里便是无间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裴书敏将她带到那地身临其境，已用事实告诉了她，若不合作，等待她的将是何等命运。

此事发生之前，裴书敏两次仗义出手救她，她也被裴书敏那温雅清和的模样麻痹，妄想他能有一丝恻隐之心放了她。

她如今真正意识到，裴书敏和裴铮终究是一路人。

一把刀，无论刀鞘如何精美华丽，到底还是杀人的凶器。

苏云缈从前恼他只因他是裴家人，而现在却是恨他高高在上的傲慢与残忍。

若是……落水那日，她没对裴书敏施以援手那便好了。

此念头一出，苏云缈当即骇吸了一口气。

她自小养在深闺，父母一向教导她明达事理，品行需端正高洁。

家族覆灭后，她流离失所沦为囚犯，或入狱或发卖，纵使遭恋人背叛绝望自戕时，都没有这般想法。

漫天的恶意不知何时滋生而出，恨不得将眼前人置之死地。

她已被这污浊的世间彻底沾染了吗……

她充满讽意地扯了扯唇，“如今，我们可能算作是各取所需？”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苏云缈定定地望着他，开口道：“既然是合作，那我可否提一个要求？”

裴书敏微笑颔首：“说来听听。”

“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裴铮身边，你需要给我一个确定的期限。”

也算是给她一个盼头，从此活在暗无天日的井底，若无期限，如何让她撑下去。

裴书敏似是料到她有此问，郑重道：“五年为期，我父亲已准备在世家大族中为阿铮择选正妻，算上各项事宜所花费的时间，五年是最稳妥的期限。”

居然要五年吗。

比她想的更为长久。

五年，也就是六十月、一千八百二十五天……

她想努力忽视那些确切的数字，可还是忍不住去默数，恨不得从这一刻起开始计算。

但相比于裴铮，与裴书敏合作大概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想起裴铮，留给她的印象仅有压迫、暴戾与那肆无忌惮的蹂躏。

苏云缈认命般闭住了眼，沉重点头。

“我答应你，五年为期。”

裴书敏看着眼前努力维持平静的女子，安抚道：“这五年内我可保证你与小妹的安危，待阿铮娶妻后，我会命人送你们姐妹离开，足够后半生花销的金银珠宝也会如数奉上，从此不再干涉你的人生。”

他确实开出了极其诱人的条件。

仅需五年，她忍住耻辱陪裴铮五年，从此就能山高海阔，自由一生。

苏云缈立即追问道：“我要如何相信你？”

裴书敏笑了笑，“你别无选择不是吗？”

指尖紧掐了掌心，方才忍住那即将破口而出的痛斥，苏云缈瞪着他，可显然，现在得罪他不是一个好主意，满溢的怒火也逐渐归于平静。

裴书敏见她脸颊薄红，情绪激动，于是眨了眨眼，善意地提醒道：“这五年之约还请苏姑娘不要外传，你我知晓便好，特别是在阿铮面前，尽量不要让他察觉。”

若是裴铮知晓了，恐怕她就不能那么顺利地离开京城。

她当然会守住这秘密。

“还有一件事。”裴书敏看向她，“这五年之期，还请苏姑娘务必留在誉国府内。”

这得寸进尺的话令苏云缈脸色一变，反驳道：“凭何强留我在誉国府内，左右我不离开裴铮就是了。”

裴书敏幽幽叹气道：“毕竟苏姑娘也没什么信用，我们相遇那天，苏姑娘不正是泅水而逃吗？你留在我眼皮底下我才能放心，再者说，这五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誉国府不短衣食，还可还原你在家中时的生活，也不算难熬不是吗？”

“可……可裴铮不会答应。”苏云缈欲搬出裴铮来说服对方。

可裴书敏岿然不动，反倒将难题抛还给了她，“苏姑娘是聪明人，我相信你可以说服阿铮的。”

此事算彻底敲定，裴书敏按住扶手起身，想了想，却又回首道：“今日春光正好，你近些天一直闷在屋中，不如趁此机会出来走走。”

苏云缈淡漠地掀了眸瞥他。

干你何事？

裴书敏自她眼神中品出这四个字，微微一笑道：“你心情愉悦了才能与我更好合作，若是你因郁结难舒而引出病症，也是要我掏钱请郎中的。”

他话音刚落，苏云缈已不胜其烦地起身，快步自他身旁走过。

下落回弹的珠帘相互撞击，响声清脆，盖住了裴书敏的轻笑。

苏云缈甫一出屋，春风拂面，吹散了方才满腹烦躁。

落雁阁周围草木葱茏，山石点缀，景致确实别出心裁。

只一点，没有水。

无论是水池温泉还是内湖，通通无缘于落雁阁。

就连假山前那一点作为点缀的水泊都被人填平了去。

苏云缈回首望向那深谋远虑的人，对方正由雪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走下台阶。

原来他还未彻底恢复，双腿行动仍然有些迟缓。

察觉到她的视线，裴书敏抬头向她一笑。

苏云缈拧身向着甬路快步走去。

透着嫌恶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裴书敏伸手摸向自己的鬓角，拂去滑下的汗，对身旁的雪蝉感慨道：“我似乎有些惹人厌了。”

雪蝉看出自家公子有些不开心，即刻摇头解释道：“公子说哪里话，等苏姑娘静几天，就会明白了公子其实是在帮她。”

裴书敏蹙眉，用手拍了拍雪蝉，认真道：“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雪蝉噗嗤一笑，扶着他迈过最后一级台阶，去唤轿夫，便看到小厮匆匆而来，伏在裴书敏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裴书敏脸色微微一变，乘轿而去。

匆匆走入花园的苏云缈频频回首，见裴书敏并未跟随而来这才松下一口气。

她正巧停在假山石前，便用手帕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着。

周遭寂静无声，苏云缈满心疲惫地闭住了眼，因那即将而到的五年之约而暗自神伤。

待调理好心情后，她准备往回赶，却忽然看到相邻石头上互相缠斗的一对虫蚁。

左边那只通体幽黑，身子细长，在乡野泥地中较为常见。

而右边那只虽与它同一品种，可个头却足足大了两圈，且颚钳粗壮有力，几次交缠便撕脱了对方的足肢。

小的那只痛苦翻滚，节节败退。

大的那只却步步紧逼，穷追不舍。

苏云缈低斥了声道：“它明明被你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你却不肯放它一条生路！”

她自头上取了发钗，同病相怜地便想去助那弱者。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戛然间止住了她所有动作。

“弱肉强食是这世间的法则，缈缈何必插手，更何况它断了两条腿，已是活不下去了。”

苏云缈保持着弯伏背脊的姿势，而那炽热的鼻息正扑在她耳旁，如细密编织的大网截断了她所有理智。

充满压迫强悍意味的宽阔胸膛紧紧相贴，失而复得般禁锢着她。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令苏云缈手脚冰冷，惊骇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