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抒悦没有任何回应,她静静地依在他的胸口。他身上温热的雪松香味让她安心。是很容易就让人贪恋上的拥抱。
夜已深了,四处因为停电,墨色一片,很安静。
许抒悦感到喉咙发紧。
55天了,她一直听到他的消息。
什么时候消失,什么时候又突然出现。他不是在工作,就是把自己藏起来,藏在专属于他的小岛上,任谁也找不到。
什么曝光,什么热度,他不需要。他有显赫的家世,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不需要回避任何人,自然会有人爱他敬他。
可许抒悦学到的只能是恭谦退让。在资本的博弈里,她最多只有敬而远之的自由。
她不想让自己弯腰的姿态那么难看。
她是那样骄傲的人。
许抒悦无话,只有泪水漫过他胸口。
“你是要告诉我,你现在不能恋爱,因为公司给你很多压力,要你不得不去争,你只能保持你完美的镜前人设,一点多余的欲望都不能有。”
“还是要告诉我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剧组里的一切都是骗我的。喜欢我是假的,讨厌我也是假的,只有牵动我的情绪跟着你走才是真的,我们经历的一切全都是你展示魅力的独角戏,我接不接戏,想不想继续演,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是吗?”
“还是说你有了喜欢的人,不想我再来打扰你的生活。”
许抒悦摇头,靠在他怀里,把他的衣服都蹭皱了。
但她始终不说一句话。
“不是吗?你喜欢他,所以接了这部戏,明明它不是你的戏路,公司也并不支持。为什么?”
“为什么刘沫意批评他,你却护着他。他接不上戏,你晚上收工主动去他房间找他对戏。知道他还是新人没钱赚,你给他山区的老家汇钱,照顾他的弟弟妹妹。”
“许抒悦,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说喜欢你,只有我不可以?”
为什么对所有人都好,就是对我不好?
许抒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抵在顾恂琛肩头,把这几天没有哭出来的眼泪都哭尽了。
他既知道她给唐冰汇钱,就一定会知道她心里有愧。他懂得她的如履薄冰,懂得她不愿与混沌为伍却只能尽量自保。共情和敏感是她天赋的礼物和枷锁。
她想保护别人,同时也为自己筑起高高的城墙,天真柔弱需要太坚强的外壳去保护她。
顾恂琛抱她很紧。她的气息因为哽咽而颤抖起来的呼吸时断时续地闯入他的鼻息。
带她回家吧。
顾恂琛冒出这样的想法。
替她解约,带她回家,去做白塔湾的女主人。住哪个房子都随她喜欢,可以让Joyce带她看画看展看秀,如果不喜欢和Joyce住,就再买一个小岛,按她的心意装饰。她可以踩在白沙沙滩上,欣赏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落日。
他们会在晨昏交替的时候看上一部老电影,在男女主角确定心意的桥段接吻。每一个披星戴月的夜晚,她会倚在他膝头,任他为她梳理长发。
也许他们会有孩子呢。
也许她愿意自己带小孩,也许愿意交给Joyce。但无论如何,孩子一定会拥有幸福自由的童年期和少年期。
顾恂琛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象,即便他知道从想象中醒过来,是比夜色更深的惆怅。
他最终还是松了手。
她不愿意跟他走。
当云层渐渐变薄,露出半弯月亮时,许抒悦渐渐平复下来。
她顶着湿红的眼眶,嗓音半哑。近乎发泄的长久拥抱过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
戏总有演完的那一天。
许抒悦说。
“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会愿意把自己藏起来,也误会过你。那时候的我太年轻了,觉得爱你就一定要被同样对待。现在我明白了,如果爱与不爱之间不再有距离存在,爱的定义就会模糊了。”
“如果距离的问题都被克服,想念的人都能随时在身边,我们的感情并不会因此变得更亲密的。顾恂琛,谢谢你陪伴我。”
许抒悦垂着眼睛,睫毛上挂着晶亮,在月色皎洁下细碎地闪着光。
“以后再见的时候,我公司如果买我跟你的通稿,那不是我愿意的。”
“我不在乎。”
他说。
许抒悦站在他面前,却始终不抬头,顾恂琛像捧起她的脸看一看,可她却退后半步。
一阵风缭乱了她双颊侧边的碎发。
许抒悦温热柔软的指尖贴上他的唇,一瞬,她转身躲进夜色里。
——
导演又一次喊了咔。
许抒悦愣怔的表情和唐冰别无二致。
刘沫意发了好几通火,场上该撤的人都撤完了。
“这地方邪门是不是?”
他甚至气到发笑:
“一个两个的,都跟丢了魂似的。演一个拥抱,那么痛苦吗?情绪激烈的戏能演,现在是刚确定关系的热恋戏,演不来?”
“抒悦,你演过的恋爱戏有几部?”
许抒悦数不清:
“从读书的时候开始算,有十几部了。”
“十几部。”
刘沫意在心里掂量:
“以前演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那些幸福快乐的想法,来自哪里?”
许抒悦想了想,诚实地:
“我演戏不靠想象。”
“是不靠想象,还是想象不出来?”
许抒悦勉强挤出一个笑:
“我不至于对恋爱完全没有概念。”
“那刚才为什么不继续保持?”
刘沫意看过许抒悦的戏,对她的表现力是认可的。
“你笑了,确实,但我看不出这是热恋中的笑。热恋中的笑不应该有太多的包容性。它是明艳的,灿烂的,没心没肺的,没有那么多计较和掂量,也绝不可能是无条件地向下兼容。你的笑没有棱角,太圆融了。也就是说,它不是发自你的内心。你的内心一直留了一块,不被别人打扰和监视,那是你用来保护自己的。我要你丢掉这一部分,把真心和真诚全部拿出来给观众看。”
许抒悦的心一惊。
“抒悦,我说过了,不要用技巧,要用心。”
“想一想你爱的人,你的家人,你的粉丝,你爱的一切。”
许抒悦越笑,越觉得那个笑不属于她自己。
“她太美了,但是为什么我总是想哭。”
有工作人员私下耳语。
“因为这一段结束,剧情就推到了最高潮。”刘沫意讲戏的时候说。
“唐冰呢?”
唐冰抱着保温杯喝水的样子很乖。
——
考虑到演员的状态,下一幕戏要清场。
工作人员三三两两从片场退出来,聊着闲话。
“听说投资方来人了,刚好碰到昨晚上停电,早起就送了很多发电机和应急设备来。”
“真是体贴啊。那早上怎么没看到投资方的人呢?”
“估摸着下午来吧。但下午这戏……不太合适让他旁观吧。”
“说什么呢,人是金主,金主想看什么都可以。而且又不是不穿衣服。只是动作亲密了一点,唐冰是刘导一手带出来的,不会太过。”
片场内,只留下了导演和一名摄制人员。
光影处理得刚好,烟粉色晨光从阁楼顶的小小天窗里投射进来,细小的灰尘飞扬。
许抒悦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短上衣,下摆被撩起,露出平坦的小腹,后腰对着镜头,纤细白皙,一对蝴蝶骨分明地静止着。
她背对着镜头,一头乌发简单盘起,有几缕从黑金色发夹里逃出来,落在平直的肩颈线上。
唐冰面对着她,在刘沫意的指挥下伸手紧紧抱住她,许抒悦下意识用小臂顶住他的胸口,隔出距离。
“哎哎哎,干什么呢?”
刘沫意拿剧本敲自己大腿:
“今天出戏太多了,注意着点。”
许抒悦耳朵不红,她下意识的抵触引起了唐冰的关切:
“我稍微抱松一点,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许抒悦公事公办地回复他:
“没关系,你抱吧。”
片场的某个角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许抒悦以为是自己的梦境和现实重叠了。
顾恂琛站在道具箱和灯光设备的杂乱环境里,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目不转睛地望过来,没有更多的动作,许抒悦却乱了心神。
唐冰背对着顾恂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尽力安抚,将许抒悦抱得更紧。
肌肤相贴,传来灼热的体温。因为太过靠近而互相碰撞的气息,让许抒悦难以控制呼吸。
许抒悦像一尾跃出水面呼吸的鱼,从唐冰的肩头离开,再看一眼,他还在那里,穿一件黑色的西装,看向她的目光平静又镇静,没有探询,也没有关切。
连唐冰也察觉不对,朝她看的方向看去,又困惑地回头。
连续几次出戏,许抒悦比在场所有人的心情都要沉重。
“我拍不了。”
她终于近乎泄气地举手。
导演点头:
“行,那今天就到这里吧。”
许抒悦如释重负地软下来,再抬头时,角落里的人不见了。
想念无疑是可怕的,可怕到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就这样出现,扰乱她一切的一切,确定她再也没有办法爱上另一个人——哪怕是在戏里——之后,心满意足地离去。
许抒悦双手将脸埋在掌心里,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漏下来。
唐冰挨完刘沫意的骂,反而一身轻松地走向许抒悦,他一边安静地等她自己平复心情,一边趁着身边没有别人的时候,附在她耳边,轻轻地:
“昨天晚上我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