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实习眨眼就过了一大半，实习生们都开始有危机感了。

这年头，要成功拿到留用名额，光是埋头干活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向上社交，尽快跟心仪团队的年轻律师搞好关系，给合伙人留下印象。

另外呢，在差额竞争机制下，更要时刻关注身边人的动向。

封雪是第一个跟合伙人单独接触的，自从那天在办公室消失了小半个下午去coffee chat之后，其他几个实习生都来旁敲侧击地打听。

有关心她配对结果的。

“Phoenix，你是跟合伙人单独聊了么？……祝贺你啊，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确定留在资本市场组了？”

封雪表示无奈：“早着呢，只是放出口风说把我名字报上去，能不能留还要看总部呢。”

有来取经的。

“怎么暗示团队自己想留啊？是一开始就跟带教律师套近乎吗？我感觉跟合伙人搭上线好难……面都没见过。”

封雪有些心虚：“这很微妙的，谈留用是双向的过程，在平时工作接触中多要带教的反馈，如果感觉对方态度比较好，就可以进一步试探……”

事实上是她早就知道资本市场团队今年会招一个人，所以选择主动出击，不再因为畏手畏脚而错过很多机会。

“跟合伙人怎么谈留用呀？我不敢问团队的留用名额，问不出口，怕显得自己太功利了……”

封雪怒其不争：“有什么问不出口的？！应届生实习当然是为了留用，我们不提团队也应该提，不然就是装傻！”

给实习生派活时理直气壮，一问留用就是不确定，用各种奇葩借口把实习生的嘴堵住，什么看明年业务情况，看合伙人心情，还有看mbti和星座的。

她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团队一叫苦自己就不敢多问，还生怕自己骑驴找马传到合伙人耳边会影响信誉……学生心态真是她一生需要解决的课题。

其实还有暗戳戳看热闹的。

“Gilbert的团队会留几个？要是只留一个的话就好玩了，封雪虽然见过合伙人了，但是人选毕竟还没定下来。赵逸池也要留的话，封雪会不会跟他撕起来？他们两个好像是老同学，看上去关系很好，老是单独行动……我等着到时候看戏喽，哈哈哈。”

是心机哥的声音，封雪一下就认出来了。她正要去洗杯子，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却传出了刻意压低的谈笑声。

她停下脚步，只听见一个女声回应道：“不至于吧，我觉得赵逸池压根就不会留在这里啊，他们不是竞争关系。”

有另一个声音也附和：“对啊，他好像只是临时回国。我之前打听过，他回来实习是因为家里有事，实习完就应该回美国了吧。听说他去年暑假已经在K所纽约待过一段时间了。”

“我跟你们说，我觉得他俩肯定在一起了。”心机哥用笃定的语气说，“而且那个封雪早就盯上Zach了吧，从第一天起就粘着他。”

“你们有注意到Zach手上戴的是什么表吗？啧啧，是鹦鹉螺诶……他跟Fiona的关系又那么近，封雪能拿下他，别说留在所里，到时候一起回美国不是更好……”

听他说得越来越离谱，封雪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竟想冲进去跟他对质。

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心机哥都没有放弃造她的谣。记得前世他在背后说自己不爱搭理他，是因为学历歧视……现在更龌龊，连黄谣都往她头上安。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转身原路返回办公室。

最重要的是系统，旁人的谤誉都无关紧要。

她一路开解着自己，但也不知怎么的，一肚子的委屈和火气，在看到赵逸池的一瞬间就自动蒸发了。

尽管此刻的他看上去脸色比她还臭，阴沉沉地盯着屏幕，不太好招惹的样子。

原本满腔的倾诉欲散得无影无踪，封雪凑近看他的电脑：“还在人工转语音呐？”

这几天诉讼组有个企业内部调查的案子，涉及到员工举报，有好几百段录音，因为保密性质又不能上传到一般的语音识别软件，只能交给卑微又廉价的实习生，纯人工转成文字。

草台班子不眠不休地加班了好几天也没搞定，其中有不少上海话的录音，在座又没有上海本地人，全都两眼一抹黑，一句也听不懂。

只有赵逸池勉强算四分之一个上海人，起码能听懂基本对话，这个重任就辗转落到了他头上。

“还不是都怪你，把我推出去了，想躲都躲不掉。”他推开鼠标，揉了揉额角。

封雪内心笑趴了，这个任务本来是分给她的，如今逃过一劫，还真得感谢一下她的同桌。

“谢谢啊，我知道都是你给我面子才接下的。”她语气不自觉放软，调笑道，“反正你还没经过国内律所的毒打啊，正好体验一下。”

她的手覆在他的鼠标上，操控着屏幕上下滑动，身子也伏下来，有碎发在他眼前晃动，还有隐约的洗发水香味。

赵逸池略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最近胆子变大了啊。”

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伸手重新夺回鼠标，“昨天你发我的法律研究报告我看了，大致改了一下。”

“你的论述逻辑还是有些冗长了，我发现你很喜欢一段话说完推理过程，怎么老是不断句？”

交错间与他的手腕擦了一下，封雪讪讪地收回手，背到身后，“可能有些中文的表述习惯带过来了……”

忍不住还是辩解道：“已经好多了，你看，我这里已经有意识地分点了。”

“嗯，还是有不错的地方，用词很准确，行文也很流畅。”看她细白的手指在眼前飞舞，对着屏幕点这点那，赵逸池低笑，忍不住肯定道。

“那当然了，都是我前一段实习的带教律师带出来的。唉，真是怀念啊。”封雪支着下巴，借着看电脑屏幕的视角，正大光明地端详他的侧脸。

其实，现在仔细一看，姜律师跟眼前的人比，更偏向淡颜系氧气感帅哥。不仅仅是轮廓的区别，更重要是少了眉宇间的一股说不出的意蕴。

少了一点带电的感觉。酥酥麻麻的那种。

以前觉得，姜律师那样温和谦逊的人，在学法的男生中是非常少见的。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好为人师、自命不凡、爹味冲天，话里行间总喜欢捧高自己、贬低别人。

看来，赵逸池的脾性已经算蛮好的了……勉强达到姜律师三分之一水平吧。

她继续沉浸在回忆里，对着赵逸池絮叨：“不仅带教好，同期实习生关系也好，哪像现在啊……”

办公室突然嘈杂起来，是刚刚在盥洗室的人回来了。

封雪心里咯噔一下，收住话头，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跟赵逸池隔开了距离。

“Fiona说，晚上约了几个有空的律师和实习生一起喝酒，你们去吗？”心机哥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地问封雪和赵逸池。

她本想装听不见，只把视线固定在电脑屏幕上，但眼见着心机哥站她跟前等着回应，只好勉强开口：

“呃，我们……”

本想着含糊其辞，却灵机一动，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

不对，她为什么要怕别人的闲话？为什么要躲？

“不了，我们还有事。”封雪抬头，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矜持的笑，“我们晚上要去看电影呢，已经买好票了。”

感受到右边投来询问的目光，她镇定转头问道：“对吧，Zach？”

哼，不是造谣她跟赵逸池有关系吗？那她怎么能白白担了这样的虚名呢？他越是看不惯，她越要装模作样给他看。

赵逸池的视线从封雪身上移开，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一下。

“……对。”

封雪的眼睛里有两束小火苗，亮得摄人，是他熟悉的战斗模式启动的样子。

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沉吟片刻，等心机哥转身走开，感受到封雪微不可察地舒出一口气，他眼眸微眯，盯着她发问：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要去——看电影了？”

心念急转间，封雪已经想好了一套圆回来的话术。

“我本来就想约你来着，不过还没问嘛。难道你今晚没空？”她打开手机点出电影购票页面，放到赵逸池面前。

“喏，《星际穿越》重映，我早就想去了，要不要跟我一起？”

漆黑的电影院，玉米地里的追逐，沙尘暴里的小房子，还有布满尘埃的书柜。

恢弘的弦乐与钢琴声交织，每一个音符都像浩瀚宇宙里的星辰闪烁，跳跃的、战栗的，像神祇的末日启示。

黑暗中的球幕映出无垠的宇宙，渺小的人类对抗命运的挣扎就如蚍蜉撼树、石沉大海。

而人类的情感却能跨越时空，给所有的问题以答案。

小女孩急切地向父亲诉说自己解开的谜底，苦苦哀求父亲留下。

书柜后的父亲奋力呐喊，企图挽回过去自己错误的决定。

五维世界里的黑洞，和小女孩房间里的书柜，父女的对话跨越了以光年记的距离，完成了拯救世界的壮举。

赵逸池听到身边压抑的低泣声。余光瞥过去，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封雪已经泪痕满面，下半张脸都埋在纸巾里面。

他很久没在电影院看电影了，更别说和女孩子。

踟躇了半晌，也不知这个时候是应该低声出言关心身边的女伴，还是轻拍一下肩膀以示安慰。

于是电影情节无法再吸引他的注意力，思绪不受控地随着那低低的哭声起伏。

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陪过以前的女朋友看电影。这种感觉很陌生。

对他来说，恋爱只是生活的小插曲，甚至算不上调味。交往必须的步骤，他不介意完成。

但不包括一些琐碎的、无趣的、费神的事情，比如逛街，或是拍照、又比如看电影。

这当然也不是他第一次看《星际穿越》，所以当封雪提出邀请时，他就知道了她的用意。

穿越时空，反抗命运，破解谜题，简直是为他们而设的。

如果她要找个人陪伴，他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电影结束，在意犹未尽的背景音乐中，他们走出影院。月光下的楼宇如同蛰伏的巨兽，两人的背影在路灯下重叠又分开，像一出黑白默片。

夜色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