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悔期,指在特定的合同或协议中,一方在签订后享有的特定时间内,可以选择撤销或变更原先协议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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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lson最初是通过他联系上团队合伙人的,据说所里敲定接下这个案子的时候,Nelson还主动要求他作为辩护团队的一员。
合伙人对此也表示惊讶,“Zach,你知道我们此前从未有过处理证券欺诈案的经验,这不是我们的擅长领域……但EC案的关注度很高,挑战艰巨,相信这对律所和你来说都是一次宝贵的历练。”
从接触这个案子开始,Nelson就有意无意多次约他私下接触,言谈里多有提到当年与父亲早年在美国的交往,像是想暗示些什么。
起初他不觉有异,毕竟是父亲多年的老友,又曾给自己写过推荐信,他也在M所实习过一段时日,叙叙旧也情有可原。但考虑到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他也始终守着律师行为准则的那条底线,试图寻找一种微妙的平衡。
Nelson在行业内叱咤风云多年,在这个案子中保持清白的概率能有多大,赵逸池持高度怀疑态度。
“你父亲曾跟我说过,中国有句谚语——‘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觉得非常准确。我们这一行,做梦都在跟钱打交道,受贿、造假、内幕交易,这些你从学校里就听过不少了吧?”
“你是个聪明人,从被调查的跳到了调查别人的这一行,你跟我们或许是不一样的。”Nelson一手托着红酒杯,一手重重地按住他的肩膀,“但你能保证,你的父亲,从业这么多年,就没有犯过错的时候?”
他心下一沉,面上却一片平静:“有没有错,都要讲求证据,不是吗?”他甚至还举杯跟Nelson碰了一下,一副相谈甚欢的姿态,“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试图为你找到无罪的证据。”
直到这时,赵逸池才终于确定,Nelson另有所图。
他蓦然想起父亲听说这个案子后,曾对他说过的一番隐晦的话。
“逸池,祝贺你开启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案子,有些事情看似复杂,但实际上也可以变得很简单,我对你的忠告就是——化被动为主动,并且守住一个原则:保护好自己。这样,才能尽可能延长自己的职业生命。”
作为代理律师,哪怕他的当事人罪证确凿,他也有义务为他争取法律所允许的最大利益。
但,绝不包括Nelson所希望的那种情形。
与赵逸池眼神交换,封雪喃喃道:“难道他……他是要以你父亲所谓的把柄威胁你,为他做事?比如,可能要你替他做伪证?”
“不得而知,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他缓缓道:“毕竟,我一直把握着分寸,在他死前都没有给他开这个口的机会。”
说到“分寸”时,他顿了顿,眼神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反问:
“听到这里,你就一点都没有怀疑过我吗?”
“在你心里,我压根就不可能是杀人犯?”话虽轻,里面的含义却沉甸甸的。仿佛他真的不解,封雪对自己的信任从何而来。
也许,她一开始只以为是一出闹剧,一个意外,或是一场乌龙?但现在了解到事情大概的来龙去脉后,难道就不会对他产生丝毫的怀疑么?
事到如今,确实已经超出了封雪的想象,甚至可以说超出了原本的认知范围。她感觉自己还在玛卡巴卡的阶段,人家已经上演了一轮谍战片。
但——他问的什么破问题?她怎么可能怀疑他,信任一定就需要理由吗?如果需要的话,那么……
“因为你没有杀人动机呀。”封雪有理有据,“你要是真的是凶手,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些呢?”
“谁说我没有呢?”他挑眉轻笑一声,“假如我父亲真有把柄落在他手里,我又不愿受人掣肘,铤而走险选择斩草除根呢?”
“你知道为什么当时警方会重启调查吗?”
江风不知怎的骤然猛烈起来,将眼前人的发丝吹得凌乱,雪堆似的小脸模糊起来。他忍不住伸手将那几缕调皮的碎发绾到她耳后,不经意扫过玉白的耳垂,留下温润的触感。她的呼吸仿佛随着他的动作而停滞了,时间也悄悄慢了下来。
他轻叹,接着说:“Nelson的遗属在他的生前信件中发现了死亡威胁,预言了死亡时间,与现实吻合。”
“他出事那天晚上,正好是郑楠的生日会,而我没有按原定计划出席,失去了最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现在你告诉我,如果最后我真的几乎无可辩白,你也相信我吗?”
封雪一寸寸审视着他,第一次这么认真,毫无避讳。她的视线从眉心顺着鼻梁往下滑,掠过唇珠,最后又回到他的眼睛,那里面闪耀着令人心悸的波光,正如此刻沉默而奔涌不息的江面。
她听见心里的潮汐声,在无言中已然默默地给出了回应。他那些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言辞,竟然让她感到微微抽痛。
她的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吧?她第一次确信,他们是彼此需要的。在这个系统中,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存在这样的意义。
“当然。因为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
她一脸的郑重,好像在说什么誓词。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想要成为你呀,因为你是我的目标,所以你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封雪第一次这么坦率地面对当时暴露内心真实欲望的那番话,不再羞耻,不再伪装。
她一字一句说道:“而且,我不仅相信你,我还要帮你。”
每个音节都用尽全力,是用全部勇气凝聚而成的决心,也是托盘而出的一颗水晶般的真心。
赵逸池的瞳孔慢慢放大,表情好像被冻住了一样,一瞬不瞬地看住她。
封雪弯唇:“傻了?”
他们两个之间的交锋,她也总算占了一次上风。
赵逸池说这么多,原本想让她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弄巧成拙。他想要推开,却反倒把两人拉得更近。
“你要帮我?你知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先是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随即倏地站起,“你也听到了,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局,那人躲在暗处谋划已久,你……”
封雪跟着站起来,面对面仰头直视他,打断道:“没错,一直以来他在暗,你在明,所以难以应付。那么我也可以躲在暗处,找到真凶的破绽。”
“你在暗?你要怎么……”
“我也去美国啊。”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管是不是胡说八道,“我们不要打草惊蛇,你将计就计,我暗中收集线索。”
“你跟我一起?那你的系统任务呢,不需要完成了吗?”他气促竟笑了一声。
“那……那就算了呗。反正一直以来我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怎么也猜不到系统的意图。既然这样,干脆不管了,放手一搏。”她甚至朝着他走了一步,“不是你跟我说要遵从内心的吗?这下我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你应该支持我才对。”
他双唇微张,一时竟无法反驳。
江风猎猎,耳边充斥着呼啸的破空声,像从无数时空的缝隙中席卷而来,浩荡而盛大,让他过去数十年的人生分崩离析,而她就悄然站在那个光明璀璨的新世界里,微微笑着,朝他伸出了手。
她要帮他。因为她相信他,就如相信自己。
恍惚中,他突然想起两人初初相认之时,曾有过的一番对话。
“赵逸池,你用过系统的开挂机会吗?”她懊恼地抱怨,“我在高考的时候用掉了,真想打醒当时的自己……应该好好珍惜,留到更关键的时候用的,不然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迷茫。”
当时他还不以为然,但并不觉得这个开挂的设定有什么用。
“我在第二世选择重生时点的时候用掉了,”他耸耸肩,“那时我刚自杀,乱得很,就让系统帮我决定了。”
“啊?这下完了,我们两个都用完了,没指望了呜呜呜。”
他还笑她天真,系统怎么可能真的给什么开挂的机会?又不是做慈善。
现在想来,用处……不是早就在这儿了嘛。
如果让他自己来,他能保证自己第二世能选中跟封雪一样的重生时点吗?第一次是撞大运,让他们俩在互不知情的时候就撞上了。那第二次呢?
一旦有偏差,他遇到的都不会是现在的她。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与她重逢,本身就是需要开挂才能出现的奇迹。
就像在大雪纷飞之时,若是朝天空伸出手心,有多少的概率会在漫天雪花中,接住属于他的那一片呢?
“那我们做个约定吧。”良久,他深舒一口气,突然道。
封雪瞪大眼,原本她一直紧绷着,等待着他的下一句反驳。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追问,也不是妥协,而是……
“我们在此约定一个‘冷静期’,又或者说‘反悔期’。”他眨眼,“等到你毕业那时,你再给我一个答案也不迟。”
说到“反悔”时,他刻意加了重音。果然,封雪不爽道:“什么意思?你还不相信我吗?你以为是……是离婚还是买保险啊,还‘反悔期’?”
见她上钩,赵逸池就势揶揄道:“当然了,某人一时热血上头,我可是会当真的,送了礼物又要收回这种事,我可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不等他话说完,封雪脑壳子就嗡的一声,瞬间想起了那时在杭州想要从他手里抢回平安符的狼狈样子。他的眸子亮如星辰,笑意如清风明月,却烫得她脸上好像有蚂蚁在爬,周身不自在。
封雪正要反击,他却伸出手指凑到嘴边,“嘘——好了,玩笑结束。接下来,我说认真的了。”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以一种几乎要把她圈入怀里的姿态,带有一股无言的安抚意味,又充满了克制,仅仅只是用力地看着她,仿佛要把此刻的她永远记住。
“封雪,我真的希望你考虑清楚,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你要面对的现实考验,也许并没有我那么难,没必要卷进我这边的烂摊子。”
“我们都还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成功改变命运、完成系统任务,对吗?所以,你大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调把目前的路走完,试试结果到底如何。若是……你能先活下来呢?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见封雪似乎张嘴想要反驳,他用眼神温柔地制止道:“我这边,也许也会一片风平浪静。毕竟我已经改变了原定的路线,理论上前世和上一次轮回的事都不会再发生。所以,比起帮我,你更应该先考虑你自己。”
“……你说的对,但你之前不是也说,逃避死亡的结果只是表象,只有找到失败的症结所在,才是系统真正想要我们做的吗?”封雪一点也没有被说晕,“我们必须要找到真凶,才能改写你的人生。”
“是的,没错,是这样……”他不自觉地轻声哄她,“所以我要跟你立下约定,等你考虑清楚后,如果答案不变,那时我自然会来找你,要你兑现诺言。”
“到那时,你就再也不能反悔,只能上了我这艘贼船了。”他语带调侃,但却一点也不像玩笑。
“……好吧,约定就约定。”封雪扬起下巴,一副“我才不怕”的表情。她抬手指向黄浦江对岸,熠熠而立的东方明珠塔,“以东方明珠为见证,我们击掌为誓。”
她的手在大夏天也还是凉凉的。相触的瞬间,微微的刺痛感就像冰冷的雪花融化在手心。
击掌声响了三下,引来路人探寻的目光,他们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对岸的霓虹灯正好熄灭,从东方明珠塔开始向两边黯淡下去,逐渐隐没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