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就等一声令下,奉旨出宫。
沈诀从车窗探手挥了挥,这便是下旨出行了。
未及宫门,宫门外先放行了一辆马车,拦了他们的路。
这皇宫岂是谁想进就进的,跟随的侍卫走到那马车前询问情况。
只见马车的帘子被掀开,急急忙忙下来一位女子,跟在后面下来的,是霍将军。
他们不敢僭越,行了个礼。
乔心竹向那侍卫问道:“出行的可是陛下?”
侍卫一头雾水,从宫里出来的除了陛下,还能有谁,他道:“回夫人,是陛下。还请夫人移步,陛下有要事急着出宫。”
霍百龄同乔心竹并肩站立,道:“不是才回来?出宫做什么?欢欢呢?”
侍卫听着这逼问,有些为难,他们是奉旨出宫,哪里知道天子的心思是什么,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马车上的沈诀撩帘看着这一幕,走了下去。
乔心竹走到他跟前,随意行了个礼,急忙问道:“欢欢呢?”她的声音又低又轻,生怕自己扑了一场空。
沈诀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在里面。”
乔心竹更急,“怎么刚找回来又要把人送走?不是你给我们递信让我们回来的吗?”
“……”沈诀一时无言,时间太巧了。
乔心竹也不同他理论,不管不顾地提起裙摆跑了过去,隔着窗子,冲马车里面喊道:“欢欢,是阿姐,阿姐回来了,能下来让阿姐看一眼吗?”
半晌,无响无应。
乔心竹直接攀上轿凳欲要上车,这时帘子被再度撩开。十七从里面钻出,看着眼前这位完全陌生的女子,走了下来。
乔心竹一见到人就红了眼眶,轻轻的唤,“欢欢……”
十七眉头紧皱。
哪里又来了一个认错人的。她不免怀疑,那位叫清月的女子,究竟有多少名字。
但见人眼眶泛红,她也于心不忍,解释道:“你认错人了,我叫十七,不是你口中的欢欢。”
见人说的这般认真,乔心竹转头看了一眼沈诀,沈诀微微点头。十七的事情他都在信里写清楚了。
霍百龄在这时走了过来,急切道:“欢欢,是哥哥,哥哥也认不得了吗?”
他不信,他们十几年的情谊还能唤不醒她的记忆。
可她眼中全然陌生。
乔心竹眸中不忍,声音几颤,探身望她,“真的记不起来了?”
十七垂眼对视,“我不是她……”
她不懂。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是她遗忘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她应该是别人,明明,“我不是她啊……”
话音落下,是无休止的静默。
彷徨无措,她将三人看了一眼,突然反应了过来,看向沈诀。
沈诀被那双怒气腾腾的眸子看得心里发慌,又听人说道:“你够无耻的,为了把我留下来,连这样的戏码都用上了。”
“什么?”沈诀茫然若失。
她走到沈诀跟前,忿忿抬眼:“从哪个戏班子请来的两位,演技倒是不错,若是放到悦来去唱戏,一日赚下来的赏银都够我吃半年了!”
“不是!我没有……”
还敢说没有,她要去见的就是她哥哥姐姐。现在倒好,还没出宫门,就先在她面前演上戏了。
“你好手段啊。”她火气冲天,口不择言,“今日你不放我走,来日我就一丈白绫悬在这宫门上。让世人都来看看,他们的君王是个怎样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
“欢欢!”“欢欢!”两道声音一道响起。语气里满是苛责,是不可置信。
乔心竹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喉咙一紧,艰涩出声,“别说这样的话。”
这话实在伤人,他们最听不得的就是生死之事,沈诀更甚,他好不容易才把人平安带回来,这样的话无疑是往他身上捅刀子。
可在十七听来,他们是在袒护他,是在包庇恶行!
她冷漠的甩开手,退后一步,身形摇摇晃晃。
这么大的皇宫里,竟没有一个站在她身边的人,没有一个设身处地为她着想,没有一个觉得她可怜的人!
“为什么没有弄清缘由就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为什么都在袒护他而不是我?!”
“你们知道他做了什么吗?”她必须离这些人远一点,他们简直让她发疯。她踉跄着后退,几乎站不稳,沈诀察觉到异样,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揽住,却被她用力挣脱。
她看着三人继续说道:“你们口中的清月、欢欢。高高在上,活泼明艳,聪明伶俐又慷慨大方,一点委屈也受不得。”她又指着自己,悲愤至极,颤声道:“所以我地位卑下,长相丑陋,阿谀奉承,唯利是图,就活该遭人践踏!”
此前她最引以为傲的谋生手段,在这三人面前,似乎都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扫视着三人,流着泪,最终定格在沈诀身上,“我唯一的那点骨气,在那夜被你折了个粉碎。”她浑身发抖,声音颤了又颤,“我明明求过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
一滴滴的清泪落下,砸到沈诀心底,心脏发紧、抽痛,胸腔也灌了铅一般,连呼吸都带着钝痛。喉咙发紧,明明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抬手,轻轻地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珠,呼吸粗重,“是我做错了。”
他总是能把她弄哭。
“我放你走。”他终究是要放手的。可他总是不甘心的,最后一次贴上她的额头,柔声道:“如果可以,能不能许我来世再见。”
若今生来不及,我便等你到来世。
下辈子,我娶你。
——
从皇宫到城郊,回杭州,再走水路会快得多。
“姑娘,请上船吧。”两列侍卫站在挑板上静待出行。
沈诀原打算护送她到杭州再折回的。但他怕自己舍不得,怕自己又控制不住的出尔反尔,所以送到城郊,便回了。
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没忍住的站在原地看着人先走。
望着缓缓离去的背影,他张嘴、没出声,伸手、没拦人。
在人还能听得到的距离,他大喊了一句,“这辈子算是便宜柳忆安了,下辈子便宜便宜我吧!”
秋日总是多风,吹的发丝飞扬,衣诀翻飞。他笑着挥手,却也是最后一次笑了。他要用那一年的美好光阴,去蹉跎余生了。
她回首望了一次,漫无目的不知要寻什么,但就是回了一次头。
街上小贩熙熙攘攘,影影绰绰。
她转身踏上挑板,步步上行。
风大迷了眼,所以才流泪。要不然她实在是找不到哭的缘由。
“各位客官坐稳了,咱们要开船了!”
船夫的一声吆喝,在她的心里划了一道河海。
河海有两岸。一岸——是她拼死相求的归宿,另一岸——
她挺立在船头,吹着海风,她明明自由了,为什么感觉像是被抛弃了。
“哎呀!姑娘怎么哭了?”一位大娘到船头来找孩子,看人哭的悲戚,过来问了一句。
她感到脸颊一片冰凉,抬手触碰,才惊觉自己又流泪了。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苦苦支撑的理智。积蓄已久的情绪如决堤洪水,她再也无法抑制,“我不知道……”
双膝一软滑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嚎啕声冲破喉咙,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似的。
另一岸是什么?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她哭的浑身无力,“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另一岸是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哭,我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不甘愿做替身,为什么又止不住的将自己与她做对比?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一再试探他自己到底是谁?
还有他……求娶的时候,为什么喊的是七七?那夜,为什么又变成了清月?
是不是娶谁都行,但是同塌而眠的只能是清月。
所以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难过?
为什么生气?又为什么难过?
自己在乎的究竟是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又是什么?
她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
“快来人啊!这里有人晕倒了!”
——
湍湍急流忽逝,马蹄声声作响。
一侍卫策马进宫,到了养心殿,跪地掷声,“臣求见陛下!”
苏公公打着哈欠从养心殿出来,啧声道:“这都三更天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明日再说!”
“回公公,是有关十七姑娘的要紧事,臣不敢怠慢。”
不等苏公公去内里传话,沈诀就耳尖的出来了,衣裳规整,想必根本就没睡。
他急道:“她怎么了?”
“姑娘晕倒了。”
他眸中怒火腾腾,似要将人千刀万剐,“那么多侍卫连个人都护不住!”
侍卫惶恐,“臣知罪,还请陛下息怒。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姑娘,她到现在还没醒,还请陛下快派御医去看看。”
一旁的苏公公听话,立即派人去请御医,又问道:“人在呢?”
“在城郊的一户农户家里,臣怕路上颠簸,便将姑娘就近搁置了。”
“带路!”
深黑夜里,几道黑影从皇宫快速移到了城郊。木质门吱嘎作响,里面的侍卫全都在此处待命,见人来,纷纷抱拳,欲要行礼,被沈诀的一个手势拦了。
御医从皇帝身后钻出,急步先行,穿过院子,又推开了一扇木门,室内烛火不明,昏黄一片,床榻上躺着一个姑娘。御医快速走到床榻前,摘下医药箱,取出一张帕子垫着,速速给人诊脉。
木门被再度打开,沈诀拧着眉走了进来。
在帝王凌厉目光的注视下,御医却是舒了一口气。
这脉象他再熟悉不过了,先前陛下也常常这样。
他摘了帕子,回身禀报:“陛下不必担心,这是忧思过度引起的昏厥罢了,无甚大碍。等姑娘睡一觉,明日醒来后吃些药,再细细调养两日就好了。”
闻言,沈诀暗暗松了口气,将目光转到了床榻上。他俯身坐下,看着昏睡中的人,眸中尽是不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不是都放你走了吗,怎么还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昏黄的烛火在他的脸上跳来跳去,让人看不穿他的心思,但那紧皱的眉头,御医看的真切,他道:“陛下若不放心,可先将姑娘带回宫去,明日待姑娘醒来,臣再给姑娘诊一次脉。”
眉头慢慢舒展,他拉起她的手,俯身将脸颊轻轻贴到她的手背上,蹭了蹭,低声应下“好”。
就让我再陪你一夜。
最后一次出尔反尔,最后一次……
摘下披风盖到身上,小心的穿过她的背脊、腿弯,将人打横抱起,从这里的夜色,缓步走到了宫里。
昏黄到明亮,他将人轻轻放到床榻上,自己也脱靴躺了上去。
这几日光不理人了,他都没能好好看看她,这下可以认认真真的看了。他得记下来,不至于以后忘了样子。倔脾气的禾清月肯定不常到他梦里,他再不记下来,以后可怎么好。
他伸手,轻轻描着她的眉眼,这是除了嘴唇外,他最喜欢的地方,她不说话不理人的时候,看着这一处,他便能猜出她的心思。
但曾遭人气鼓鼓的埋怨,她说:“你怎么什么都能看出来,我在你这儿都没有秘密了”。
“没有秘密才好,”他笑道:“不然我要怎么知道,你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她红着脸推他,“走开!”
“不。”
划过高挺的鼻梁,又按上了脸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道疤似乎小了些。
有疤又如何,怎么都好看。
“子煜……冷……”
他停下了手,愣了一愣,人的眼睛并没有睁开。
是谵呓还是他幻听?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就自己往他怀里拱,贴着胸口,终于暖和了,她的嘴角挂着笑,入了酣梦。
他的心在波荡,宛如惊涛巨浪,又似春水东流。
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