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高十层,外墙刷满黄色的漆,小阳台外露,悬挂在屋顶的绿箩贴着墙壁垂下来,随风飘起,落下。
他俩还没进大门,耳朵就灌进一声狗吠,嗓子粗哑,喉咙里像塞满了石子,俩人循声望去,一只黑黄相间的大狼狗梗着脖子在那狂吠,嘴角沾着白沫,要不是有铁链拴着,这会儿估计都冲过来了。
苏覃听到狗叫立马躲到唐捐身后,嘀嘀咕咕说怎么那么大啊。
唐捐心也往嗓子眼儿突突,看到狗被拴着,能稍微缓一缓,扭过头看人,说不大怎么看家。
苏覃还是怕,小心翼翼露个眼睛出来探查敌情。
“李逵,吼什么呢,闭嘴。”
一个穿灰白格子衫的小男孩掀开红色珠帘出现在眼前,顶个亚麻色西瓜头,手里拿着魔方,小短腿一迈,揪起大狗的耳朵,赏了它三个脑瓜崩儿。
大狗被教训后,立马缩起脑袋乖乖坐好,哈着嘴求夸夸,鲜红的舌头耷拉在一边,唐捐笑了,周六以后说不定也能长这么大。
“你们干嘛的?”小男孩比狗高半个头,胳膊肘搭在它脑袋上,手里转着魔方。
“我们来找叶青的父母。”唐捐。
“你们也是来问姑姑的事?”小男孩手里的魔方没再动,抬头一直盯着俩人看。
“是的。”
“你们是姑姑厂子里的人?”
“我们是律师。”
“姑姑没有请律师。”
“我们是余阳的律师。”
“你们是坏人的律师?”小男孩右手攥着魔方,拳头正对着唐捐,眼睛突然睁大。
唐捐一时语塞,这时从屋内出来一位身材瘦小的老阿姨,满头白发,腰间系着黑色的围裙,手里拿着根红木擀面杖,上面还沾着面粉。
“你们干啥呢?”
唐捐还没应声,小男孩就颠着小短腿跑了过去,指着唐捐他俩说:“他们是坏人请的律师。”
“姓余的不是都判了吗,你们为啥还要替他打官司?”
擀面杖直指唐捐,唐捐面不改色,回道:“阿姨,不管法院的审理结果如何,余阳都有权利为自己辩护,而我就是他的代理人。这件案子疑点太多,我既为余阳辩护,也是想查清事实真相,让叶青能安心地走。”
“青子就是被那畜生给欺负死的,还有什么好查的。”手连着擀面杖都在抖,叶母另只手捂着胸口大喘气。
“阿姨您别动气,我来是想跟您了解一下,叶青有没有跟您讲过林志勇欺负过她,在,在床上的时候?”
唐捐话音刚落,“邦”的一声响,右胳膊挨了一擀面杖,感觉骨头重新裂开,整条胳膊动不了,他没忍住“啊”了一嗓子,脑仁也跟着抽抽。
“你干嘛呢,他胳膊打了钢板。”苏覃眉心拧在一起,扶住唐捐的胳膊,“唐律你还好吧,能不能动啊?”
“我上哪儿知道他胳膊打了钢板,别讹人啊,我么使劲。”
叶母丢掉擀面杖,抱着她孙子守在门口,唐捐抱着胳膊靠近,脸色煞白:“阿姨,我知道您很难受,但您也不想让叶青死得不明不白吧?”
“你说的那种事我不知道,也没听青子说过,你们走吧,不然我放狗咬你们。”叶母两眼死死盯着唐捐,眼角的皱纹轻颤。
“那她有没有玩得好的朋友?”苏覃。
“叶晨,关门,放狗。”
叶母拍了拍叶晨的脑袋,叶晨领命就冲李逵扑了过去,李逵大脑袋一甩,口水四溅,冲着唐捐跟苏覃汪汪直叫。
此地不宜久留,苏覃拉着两个行李箱喊唐捐快走,唐捐在原地盯着叶母看了半晌才缓过神。
村口有个卫生院,两层高的红砖楼,苏覃把行李箱放在大厅,扶唐捐去药房挂号,收钱的大姐三十出头,一头黄色卷发,嘴里还嗑着瓜子,看到苏覃,拉开抽屉把手心的瓜子放了回去,嘿嘿一笑。
“你俩谁家孩子啊,这还没到过年咋都回来了?”
“大姐,我们来这边出差,你先帮我们挂个号,我同事的胳膊断了。”
大姐一听,脸色唰地就变了,嘴唇都打颤:“胳膊断了,这儿可看不了啊,得上省城。”
“不一定断了,先看看。”唐捐嘴唇发白,额头密密麻麻都是汗。
“行,我先给你挂上。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唐朝的唐,捐款的捐,唐捐,26。”
大姐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找字母,苏覃看她这速度,又看了眼脸色煞白的唐捐,可以体会到朱迪警官的心情了。
“那个,能不能先看,等会儿再挂号。”
“那不行,上面有人查,没按要求做我要被罚钱的。”
苏覃心想,那你刚刚嗑瓜子就不拍被罚钱了。
“好了,往里走第二个诊室,乔医生。”
“好,谢谢。”
苏覃扶着唐捐进了诊室,入眼都是锦旗,最早可追溯到二十年前,唐捐屁股刚挨椅子医生就来了句,胳膊打过钢板?
“四个月前做的手术,刚刚挨了一棍子,不知道有没有裂开。”唐捐抱着胳膊,脑仁一抽一抽地疼。
“西服脱了,胳膊伸过来。”乔医生四十出头,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白大褂发黄,一开腔就是浓重的烟嗓。
唐捐单手解西服扣,苏覃帮他脱掉衣服挂在胳膊上,乔医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解开袖扣,袖子撸至肩膀,一道青印将密密麻麻的缝线疤痕一分两半,食指跟中指并拢在上面用力按压。
唐捐倒吸一口冷气,皱着眉不出声。
“很疼?”乔医生没再按,把袖子放了下来。
唐捐点头。
“据我的经验应该没断,但要吃点消炎止疼的,不然晚上不好过,顺便也缓解一下你的头痛。”
“你怎么知道我头痛?”
“猜的。”乔医生嘿嘿一笑,转身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那万一断了,没及时治疗怎么办?”苏覃心一直紧着,这是他来尧庭出的最紧张的一次差,昨晚一宿没睡。
“拍片的机子坏了,要拍只能去市里,早六点晚六点各一趟,现在六点半。”
乔医生手里拿着处方单,苏覃接过眉心还是紧着,唐捐笑了,左手拍拍他的肩膀:“甭担心,如果真断了,光吃点儿消炎药可不管用,先吃完药再说。”
“北京来的?”乔医生摘掉听诊器,单手撑着下巴看人。
唐捐点头。
“最近避免剧烈运动,回北京还是要拍个片,应该也到了复查的时候。”
唐捐心一热,上周孟医生就催他去复查,他说最近忙,过两天再去,看来这次是必须去了。
去药房拿了药付了钱,苏覃问这附近有没有旅馆,那个大姐说村口有个网吧,可以住人,俩人道完谢出了卫生院。
网吧正对着村口,三层白瓷砖,网吧下面带着红闪闪的住宿大字,推门而进一股烟味,一群穿着红色校服的学生头戴耳机在键盘上噼里啪啦,老板对着屏幕玩蜘蛛纸牌,耳朵上夹着半截熄灭的烟。
“您好,住宿。”苏覃。
“88一晚。”老板目不转睛,发黄的食指在布满油污的鼠标上来回滑动。
“那要两个单间。”苏覃说着从背包里掏身份证。
“只有标间,”
“那就两个标间。”
“只有一间。”
“啊,没看到有人啊?”苏覃脑袋往楼梯上探,空荡荡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真是不赶巧,昨天刚来了个考察团,说要在我们这搞生态旅游,把楼上的房间全包了,这间还是今早有人临时有事走了才腾出来的。”
“那村里还有没有其他旅馆?”
老板这才抬头看着俩人,一脸不屑:“我说你两个大男人睡个标间怎么了,这村里就我一家,不乐意睡就只能上山去喂狼了。”
“那就一个标间,开吧。”唐捐把身份证递给老板。
“呦,北京来的,怪不得这么矫情。”
唐捐笑着不应,苏覃长呼一口气,哎,尽力了。
房间在二楼最里面,没有房卡,给的是钥匙,拧了半天才打开,一进门扑面而来一股霉味,红色木地板很多都翘了起来,一抬脚嘎吱响。两张一米五的床各挨着墙,中间的矮脚柜上放了一个电热水壶,一个小黄鸭。
进门左手边是洗手间,花边玻璃上还印着彩色的龙凤呈祥,洗脸池紧挨着马桶,花洒还在往下滴水,滴滴答答一直响。
苏覃把行李箱放在靠窗的墙角,唐捐拿了热水壶准备去接水。他前脚刚迈,就被苏覃拦住了。
“我带了矿泉水跟烧水壶,你等等。”
苏覃说着从自己的黑色背包内掏出一个绿色水壶,拧开瓶盖给里面倒满水,按了最下面的开关,说两分钟水就开了。
唐捐说好。
等水开的功夫,唐捐看手机上的消息,一连串的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打过来的,他心立马慌了,赶紧拨了过去。
“妈,怎么了?”
“你去哪了?”
温樾声音带着哭腔,唐捐心一紧,他只跟徐笙说去出差,让他照顾好周六,其他人都没说。
“我在出差,出什么事了?”
“没事儿,就是昨晚梦到你爸了,他抱着我说好冷,我想着带你去山脚下给他烧点衣服,打电话你一直不接,我以为出什么事了......”
唐捐鼻头一酸,缓了半晌才应:“我没事儿,等我回去给他烧,你身体没事儿吧?”
“我都好,你胳膊怎么样,孟医生昨天跟我打电话,说你该复查了,总跟你说你不听。”
“最近忙案子,过两天回去复查。”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说不准,就这几天,不会太迟,你不用来接我。”
“哪天回来提前跟我说,在外面小心点。”
“好。”
唐捐挂了电话,接过苏覃递过来的水跟药,笑着说谢谢。
“你不喜欢跟别人睡一间?”唐捐仰头喝水吃药,嘴里苦巴巴的,又喝了大半杯顺了顺。
苏覃打开行李箱在里面翻腾,拿出一个墨绿色的卷筒状的东西,低头说:“我睡觉打呼噜,怕影响你休息。”
唐捐笑了:“那你这担心纯属多余,我睡死了雷打不动。”
母亲说他刚出生那会儿从医院抱回家老乖了,饿了也不哭不叫,自己抱个奶瓶猛嘬,管不住屎尿就一直盯着大人看,不是啃手就是啃脚,要不是他出生时嗓子叫得最响,都以为他是哑巴,邻居遇见了也总说他们家不像有小孩子的,只是没想过他越大越皮,上房揭瓦,偷桃摘枣。
“那也影响你入睡啊,对了,如果张律问的话,你一定要说是单人间,可以吗?”
“他还管这个?”老东西未免管得太宽。
苏覃打开自己的睡袋,挠挠头说:”这是尧庭的规矩,在外出差,不论男女,必须分房住。”
“那我们只有一间房的费用啊。”
“就说四十一晚。”
唐捐笑了,这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