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六月初八,早上七点,唐捐刚睡醒就接到戚柏舟的电话,下意识想挂断,最后还是按了接听键。
“生日快乐。”
戚柏舟还是那副温柔的嗓音,一如初见。
唐捐心一晃,说谢谢。
戚柏舟那边一直没声音,唐捐喊了声戚总,那边才有了回响。
“什么时候回北京?”
“这个案子我们刚接手,两个月后开庭,暂时回不去。”唐捐撑起身坐好,花园里一老一少拿着喷壶互相给对方身上浇水,笑声传到了屋里,他眉心一动。
“你跟张万尧?”戚柏舟手里攥着一枚蓝色蝴蝶戒指,翅翼滑过掌心的疤痕,一道血迹。
唐捐坦然:“如你所闻,我被他操了,戚总还有什么想问的,我定知无不言。”
翅翼扎进肉里,蓝色蝴蝶化身血色,“哐当”坠地。
“你当他是什么?”
“老板。”唐捐手里无聊,在桌上摸到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根放在鼻尖闻,都是老东西的味道,食指跟中指夹着递到嘴边,吸一口,喉咙一紧,捂着嘴咳嗽,还没点火味就这么冲。
“感冒了?”
“没有,你腿好些了没,头还疼吗,脖子上的线拆了没?”烟丢到一边,唐捐手抱住脖子,仰头看天花板。
“陆向民昨日在绥园山庄宴客,魏郁,蒋仲,贾贤先后到场,还有一个人,他们三人走了才进去,你猜是谁?”
“我不查了,想通了,真相并不能让父亲死而复生,我该走我自己的路,戚总安心养伤,早日康复。”唐捐指甲陷进肉里,面无表情。
“陆向民他杀不了我,他就是怕了,怕我们将他的恶行昭告天下,怕自己的后半生在监狱度过,更害怕自己一手打造的赤药破产。我们应该庆祝,不该退缩。唐捐,我知道你担心我,你放心,从今以后,只有我杀他陆向民,不会让他伤我一分,更不会伤你一毫。”
戚柏舟说话的空荡,燕斐端来一碗陈妈刚熬的蟹黄粥放在他手边,热气上腾,镜片起了一层薄雾。
“戚总想多了,是我怕死,我还有事,挂了,戚总再见。”
电话挂掉那一瞬间,唐捐听到了燕斐的那句,老板。
没等苋姨来叫,唐捐洗漱完熟门熟路去了餐厅,前脚刚踏进去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一抬头,真是每天都有惊喜。
“师父。”邱晔撂下筷子就冲唐捐扑了过去,激动程度不亚于好久不见的情侣。
小徒弟的热情来得汹涌,唐捐有些招架不住,身子直往后倒,一双大手贴着他的后腰,待他站好才松开。
“张律好。”邱晔整理好自己的西服,冲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的张万尧招手。
“坐下吃饭。”张万尧冲师徒俩说。
“好哎,谢谢张律。”邱晔还是笑着,没注意到张万尧那张黑脸。
“你什么时候来的?”唐捐照例挨着张万尧坐,问他徒弟。
“蓝律一早就给我送过来了,那会儿刚走,江律要跟你打招呼,张律不让,然后俩人转机去巴黎了。”邱晔大眼睛一眨一眨,口无遮拦。
“去巴黎干嘛?”唐捐夹了一个素肉丸子塞嘴里,边嚼边问。
“7月8号红音科技总裁袁莱被巴黎国家金融检察院起诉,说其违反了巴黎的金融法,具体罪名未定,已被扣押,各项电子设备都受到监视,其董事长夏仲阎于昨日凌晨在《寻真报社》发声,坚决抵制任何国家对红音科技的无端猜测和诋毁,并督促巴黎警方尽快放人,否则要承担全部责任。”邱晔放下筷子,一脸正气。
“砰”的一声,唐捐拳头落在桌上,随后就受到张万尧的目光注视,半晌才出声:“吃饭不谈工作。”
“好的。”
邱晔还是捧着一张笑脸,唐捐迟迟不肯动筷,张万尧把一小碗细面推到他面前:“光长年岁不长心,与你无关的事别瞎操心,赶紧吃。”
唐捐嘴里嘀嘀咕咕看着碗里的面,撒了小葱花,淋了辣椒油,吃到一半发现底下还卧了个荷包蛋,空了一整夜的胃,终于有了点东西。
昨天老东西让张意年带他去吃饭,结果小丫头碰见了自己的高中同学,西服一脱就跟人跑去蹦迪了,微信上还不忘拜托他守口如瓶。
结果就是他就喝了一杯冰水,老东西出来问他吃了啥,他随口说是意面。
吃完饭,张万尧准备跟唐捐他们一起去找沈国忠,刚起身管家老邓就拿着手机进来,说大小姐让他去公司开年中总结会,顺便开除一些老人。
“她人呢?”
“一周前去英国谈合作,本来今天回国,飞机晚点,也是么得办法。”老邓笑着为他的大小姐开脱。
张万尧脸一冷:“也就你会信她的鬼话,会什么时候开?”
“中午十点,还有一个小时。”
张万尧转头看向一直站在他背后的师徒俩,还没开口,唐捐先搭腔:“你去开会,沈国忠我俩去问,放心,砸不了你的招牌。”
张万尧眉心还紧着,他知道沈国忠的为人,两个小年轻根本问不住他。
“不放心啊?”唐捐。
“沈国忠是个赌徒,想从他嘴里套出真相要费点劲,会打重庆麻将吗?”
唐捐摇头,邱晔点头。
“知道麻将怎么玩就行,去吧,有事打电话。”
“好嘞,张律。”邱晔一脸兴奋。
钟岐事件发生后,学校给沈国忠放了假,他一开始不乐意,听说是带薪,跑得比兔子还快。整天两点一线,自家小店到天一棋馆,人家老板还没开门他就在门口等着了,晚上经常被老板赶出店里。
从他们家小店到天一棋馆也就五百米的距离,巷子尽头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店,没写名字,只写了棋馆,看他俩面生,老板从后面急匆匆赶过来,黑折扇“啪”的一打开,扇着风把他俩拦在门槛之外。
“老板你咋个做生意的,咋个拦着不让进?”邱晔大眼珠子一转,地道的重庆话脱口而出。
唐捐比老板还懵,不上海人嘛,咋一口地道的重庆话。
“麻将,围棋还是象棋?”
“自然是麻将喽。”邱晔梗着脖子,脑袋往里头探。
“拼桌还是单开?”老板手里俩核桃包浆红润,“嘎达”一响身子就闪到一边。
“单开嘛,还有朋友过来耍,先上壶碧螺春。”邱晔头发往后一撩,大步流星从老板身边挤过。
唐捐狐假虎威,跟在大佬身后入场。
外面看着小,进来别有一番天地,少说得有十桌,哗啦哗啦,都是搓麻将的声音,人挤人,几乎每个后面都有一个猫着腰的军师,手边统一放着一杯茶,有自带的透明塑料杯,也有店家提供的精致陶瓷杯,无一例外都凉透了。
“师父,我教你搓麻将。”邱晔左手从眼前垒好的麻将里摸出一张,有花的那面朝向唐捐,指腹刚扫过花面就脱口而出,东风。
“好厉害。”唐捐接过东风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眼睛亮亮的。
“这算啥,我还有外婆教的独门秘诀,想要摸好牌,必用左手摸,跟上家,卡下家,盯对家,边打边退,退成对家......”
邱晔两手撑着脑袋叽里呱啦一堆,唐捐只听懂了第一句,左手摸牌,他家里没人打麻将,只有过年听邻居家有搓麻将的声音,从早到晚,好不热闹。
有时候搓到大半夜,楼道里好不安生,母亲总想去理论一番,往往都被父亲拦了下来,剥了砂糖橘往她嘴里塞,说一年忙到头就盼这几天,忍忍就过去了,和气生财。
母亲其实是心疼父亲,天天上全班,凌晨回家早已习以为常,就指望过年这几天能好好休息一下,唐捐知道,如果父亲不竭力阻拦,母亲定会跟邻居大吵一架。
一句“茶来喽”将唐捐的思绪追回,也看到了今天的目标人物。
“沈老三,你个仙人板板,赢了钱就想跑,给老子坐下。”中年大叔扯着沈国忠的胳膊不让他走,其他俩人知道沈国忠走不了,一边喝茶一边看热闹。
“妈卖批,老子昨天输了三千不照样陪你们仨耍到关门,早上来我就说今天十二点前必须走,你个瓜皮耳屎多久么得铲,滚一边儿去,别拉我。”沈国忠用力一甩,胳膊恢复自由身。
中年大叔瞥了一眼沈国忠,嘴里叼着根老汉烟大口抽着,满脸的白烟,末了才搭腔:“你可就吹吧,上个月欠我们仨的一万还么得还,别老想赖账哈。”
“哪个赖你的帐,上个月你幺儿上啥子补习班,是不是从我兜兜里掏的钱?”
“那是你欠我的,就该给我撒。”中年大叔嘴上叼烟,招呼其他两个牌友垒牌,别搭理沈国忠。
“老子今天有正事,没得时间跟你们摆龙门阵。”
“你小子,明天给我带份豆花儿,滚吧。”一直没吭声的中年大叔开嗓,背心往后一撩,随后对身后的人说,“该你上了。”
“好嘞,匡叔。”
军师上阵,沈国忠成功退出。
邱晔放了两百在桌上,随后起身追了出去,刚出门人就不见了,估摸他是回家,邱晔加快步伐往小店的方向跑。
唐捐说自己在附近转转,看能不能碰上。
巷子口有家便利店,唐捐弯腰掀开绿色珠帘,男店员关了手机屏幕仰头问他需要什么,唐捐扫了一眼,问他有没有见一个穿白背心的邋遢大叔进来,男生眼睛一亮,起身探着脑袋问唐捐是不是便衣警察。
唐捐笑了,摇头。
“那你找沈叔干嘛?”男生随手撕了一个薄荷味的棒棒糖塞嘴里,屁股一沉又坐回他的电竞椅。
“我来这儿旅游,昨儿个刚到,邻居阿姨托我给沈叔带点东西,我刚去了他家小店,门还关着,听人说他常在天一棋馆,老板说刚走,就来您这儿碰碰运气。”唐捐两手插兜,面带微笑。
“北京来的?”
“嗯。”
“你是来要东西的吧?”男生单手撑着下巴看唐捐,棒棒糖把另一边脸颊撑起。
“我去别的地方找。”唐捐说完就走,掀开珠帘,背后传来声音,“老八抄手,他一般出了棋馆都会去那里。”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