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后，唐捐被推出手术室，回过一点血的脸蒙在氧气面罩里，眼角湿润，张万尧站在原地不动，温樾直接扑了上去，喊唐捐的名字。

邓先看了眼张万尧，说麻药还没过，半个小时左右能醒，目前生命体征平稳。

温樾说谢谢院长，辛苦了。

邓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客气。

院长办公室，邓先脱掉满是血迹的手术服挂在衣架上，洗了手，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罐茶，两个大茶缸，去饮水机那接了水，没放茶叶的那杯往张万尧面前一放。

“跟说我实话，这孩子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邓先屁股往黑色皮沙发上一坐，从茶几下翻出一包朝天门，抽出一根递给张万尧，刚碰上指尖，就被人家给推了过来。

“怎么着，嫌我这烟不够档次，入不了你张大律师的嘴？”邓先说着给自己点了根，身子往柔软的沙发上一靠，朝张万尧的方向吐出一股白烟。

“真戒了。”张万尧大拇指抵在太阳穴上，神色疲惫。

邓先“嚯”了一声，猛吸几口，头摇得根拨浪鼓：“谁说戒烟我都信，你可拉倒，小学没毕业烟就叼嘴上了，给我说戒烟，滚犊子吧就。”

“他是唐辙的儿子。”张万尧迟到的回复。

邓先烟吸到一半掐了，拿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就是大半杯，坐正后问：“桑蒲那个杀了人畏罪自杀的心内科主任？”

“他没杀人。”张万尧抬眸时，眼底铺满狠意。

“那他为什么认罪？你又为什么不继续辩护？”

邓先熬了一整夜，眼底都是红血丝，从茶几下翻出一个小白瓶，倒了三粒红色药丸塞嘴里，硬生生给咽了。

张万尧捂了脸，半天不回话，这时有人敲门，邓先说进。

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推门而进，左手两盒小面，右手包子油条豆浆，往玻璃茶几上一放，笑着说：“院长，趁热吃，我去查房了。”

邓先冲人点头，说三号房的林阿秀胸导管可以拆了，回家静养。

男医生说要得，走之前看了张万尧一眼。

邓先解开塑料袋，打开还冒着热气的小面，一次性筷子都给掰好了，往张万尧的方向一推：“吃吧，大律师。”

张万尧纹丝不动，冷着脸像街头的雕塑，邓先手往他紧绷的肩上一搭：“天塌下来也得按时吃饭，吃完在我这儿眯一会儿，唐捐醒了我叫你。”

“沈宴现在换肺还来得及吗？”张万尧头垂在两腿之间，眉眼也耷拉下去。

邓先“哎”了一嗓子，这狗东西自己不吃也不让别人填饱肚子，定定神，回他：“他的肺癌已经扩散到肝脏，没见他上次聚餐脸色蜡黄吗？那是黄疸，到了这个地步，没辙。”

这些话，周医生跟张万尧说过不下三遍，可他还是不死心，不相信真的只有半年可活。

“如果接受治疗能活多久？”

“他现在并发症太多，咳血，黄疸，食欲不振，接下来还会吐血，甚至还会影响骨骼，走路都成问题，如果他肯化疗，具体也要看他的恢复情况，少则半年，多则两年。”

邓先说完喉咙发紧，说自己刚想起来还有个医嘱没下，然后关上门就溜了。

张万尧抬起头，掏出手机点开最近的通话记录拨了过去，那边秒接。

“喂，万尧，怎么了？”

沈宴声音沙哑，刚说完就咳，张万尧盯着手机屏幕，二十一秒。

“沈宴，我陪你去化疗，我......”

沈宴坐在老宅的玉兰树下，手边是本《刑法与正义》，扉页上还有张万尧的亲笔签名，黑色正楷，指腹跟着笔划走，一撇一捺透着刚毅，他把书抱在怀里，身子往躺椅上一靠，笑了。

“万尧，来不及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张万尧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嘶吼，门外有护士经过想听听八卦，被邓先一把薅走了。

重庆的夏天只有这个点能凉快些，微风袭来，有些发黄的树叶掉在胸口，沈宴捡起放在鼻尖闻了闻：“万尧，明年春暖花开，记得带一枝玉兰花给我，如果你忙，可以让年年代替，我很喜欢这孩子，外冷内热，秉性随你。”

“你为什么不接受化疗，就那么想死啊？”

张万尧红着眼冲着电话发脾气，沈宴在那头笑：“我这辈子过得挺好的，有开明的父母，懂事的弟弟，知心的朋友，有你，也出去见了世面，该做的都做了，没白活，你别老皱眉，活生生老了十岁，小心唐律看不上你。”

张万尧身子彻底软了下去，两手抱着手机喊沈宴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喊。

沈宴也一遍一遍地应他，中间咳了两回，张直出来给他身上披了件羊绒毛毯，让他别着凉。

没听到张万尧那边再发出声音，沈宴说自己陪老爷子下会儿棋，先挂了，张万尧没应，埋头吃还有点儿温度的小面，吃太快被辣椒呛得眼泪直流。

一个小时后，唐捐意识完全清醒，张万尧在门口站了会儿，确定没问题就走了。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唐捐醒来后整个胸腔都不敢动，真的连呼吸都是痛，温樾看他眼泪在眼眶打转，心被狠狠揪着，抬手从他眼皮划过，满眼心疼：“疼就哭出来吧，不丢人的。”

唐捐揉揉眼睛，嘴犟说不疼，他就是想父亲了，最近总梦见他。

这句话把温樾的眼泪逼了出来，低下头，声音哽咽：“你生日的前一晚，他托梦给我，让我记得给你做长寿面，说你爱吃鱼，让我去黄叔那给你买条红烧鱼，还说你心思还跟小时候一样重，让我多跟你沟通，别总是一根筋......”

“妈，别说了。”唐捐抬手拂去母亲眼角的泪，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唐捐，你回来也快一年了，打算什么时候找对象啊？”温樾才不管张万尧那疯子说了什么，他好好一儿子，性取向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唐捐“哎呦”一声，这问题让他头也开始叫嚣，缓缓吐出一股热气，眼神异常坚定：“妈，父亲的事没了结之前，我都不会考虑感情的事，你以后别问了。”

温樾苦着一张脸：“你怎么就是死活不肯放下呢？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你父亲因为这事儿搭上了自己的命，你也险些被撞死，他们有权有势，要我们的命就跟踩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斗不过的，收手吧，别查了，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你父亲也会开心的。”

又是预料中的话，唐捐苦笑一声：“我就是不信这个邪，我偏要跟他们斗到底，让他们为自己做的恶付出应有的代价，我要看他们一个一个跌落神坛，成为人们唾弃厌恶的对象，遗臭万年。”

刚插完管的喉咙现在还肿着，唐捐声音还有些哑，刚说完就咳出一口血，把温樾给吓坏了，急忙按了呼叫铃。

急诊接了个车祸休克的，邓先去帮忙了，来的是刚刚那位送饭的男医生，丞素，邓先的徒弟，他先安抚了温樾的情绪，让她别紧张，看了眼纸巾上的血迹，说刚做完手术，唐捐的肺功能还在逐步恢复，炎症没那么快降下去，激动咳出血是正常的现象，血迹是粉色，不用太担心。

走之前拿听诊器搭在唐捐的左胸口听了半天，说心率偏高，目前没有听到肺部杂音，嘱咐他最近不能太激动，不然影响肺功能恢复。

唐捐冲人点头。

一个月后，这天夕阳刚落，窗外晚霞漫天，一片血红。

唐捐抱着电脑写检讨书，刚打开搜索引擎看有没有范文可抄，有人敲门，他说进。

最先看见的是燕斐的寸头寸脑，紧接着戚柏舟拄着黑色龙头拐杖出现在眼前，看到他把拐杖往燕斐怀里一丢，疾步向他走来，左脚支撑，右脚不能挨地，到床边的时候没站稳差点儿扑他怀里。

“戚总怎么来了？”唐捐合上电脑放在床头柜上，撑着身子就要起来，戚柏舟手搭在他肩上，说别动，让他好好看看。

唐捐笑了，说自己头发长了都还没剪，刘海儿都挡眼睛了，胡子三天都没刮了，没啥好看的。

戚柏舟嘴角扬起，眼底的笑意更深，抬手在唐捐嘴角轻轻摩擦，说留点儿胡子也好，性感。

戚柏舟的力道轻柔，唐捐心里痒得很，脑袋往后一缩躲开他的温柔攻击，问他什么时候到的重庆。

“今天刚到，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我来接你回家。”戚柏舟拉了椅子坐下，微微蹙眉。

果然一不上班日子就乱了，戚柏舟不说唐捐都忘了自己在这住了多久，舔了下嘴唇说：“我自己可以回去，不麻烦戚总。”

戚柏舟眉心蹙得更紧，神色带点委屈：“你总是把我往外推，我有那么可怕吗？”

唐捐坦然：“戚总，可怕的是那些藏在黑暗里的刽子手，上次你死里逃生是万幸，如果继续跟我纠缠不清，我怕你真的丢了命。”

戚柏舟问：“那你不怕张万尧死吗？”

唐捐心一梗，是啊，可能他从来没把老东西往心里放，所以才无所畏惧吧。

“他是我父亲的辩护律师，早已是局中人，他能走到如今的位置，说明他手里有那些人的把柄，只要他不捅出来，就没人敢动他。可你不一样，你与此事无关，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戚氏好不容易重回旧日的荣光，戚总要珍惜。”

戚柏舟低头，再抬起时红了眼眶：“你可以为当年的事专门去学法律，我为什么不能替父亲报仇？”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戚柏舟，眼眶通红，情绪激动，像一头失控的小猎豹，他好像看到自己在张万尧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突然就笑了。

“戚总想要为父报仇，我自然拦不住，但我父亲的事与你无关，你别再插手了。”

戚柏舟知道他担心自己受伤，所以不管他说出花来，自己都不会松口，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喜欢的，他不想就这么错过。

“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决定帮你我便已入局，虽然你父亲的事与我无关，但与你有关的事，今后都是我戚柏舟的事。你别害怕，上次是我疏忽了，以后不会让他伤我分毫，你心里有我，我很开心。下周三八月初七，宜结婚，整个戚氏作嫁，你娶我，好不好？”

戚柏舟满眼深情，唐捐心脏砰砰跳，到底是动了心，竟然有一瞬间想答应了他，自己也算傍上大佬了，后半辈子绝对吃喝不愁。

还好伤的是胸口，不是脑袋，当理智慢慢占据大脑，绝情的话随口而出：“我被张万尧睡了，你也不介意吗？”

戚柏舟嘴角挂着浅笑，一开口还是那个温柔的调调：“我没那么保守，更没那么小心眼，别转移话题，八月初七，娶我，好不好？”

唐捐刚要张嘴拒绝，燕斐在门口大喊一声，张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