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案件陷入僵局,法官说下面开始举证质证,鹿寻直接申请证人出庭,最先上场的是施元,一身宽松黑西服,高马尾,估计穿方杳的,小手全藏在袖口里,站定后先是向公诉席的方向点了下头,方杳随即咧着嘴向她竖起两个大拇指,她眼底带笑,冲人眨了下眼。
唐捐的余光里都是方杳快咧到耳朵根的笑意,脑袋一沉偏过头吐槽:“合着你来是为对象保驾护航的?”
方杳切了一嗓子,毫不客气怼道:“这话听着多新鲜哪,你哪次出庭张律没在屁股后头跟着,怎么,就光兴你有人护着?”
谁知她话刚落尾音,张万尧的声音就飘了过来,再多一句嘴,滚回去加班。
方杳不敢冲后面的人发脾气,只敢瞪一眼还在懵逼的唐捐。
施元宣读的证言,跟她上次向唐捐讲得差不离,最先提出质疑的,是秦颂身边的女律师。
“证人你好,我是被告人巫玦的辩护律师,郝榕。根据你刚刚的证言,你指控巫玦胁迫程落代孕只是根据程落单方面的说辞,你并没有亲眼目睹巫玦威胁程落代孕,对吗?”
施元知道她的意思,点头。
在郝榕继续下一个问题之前,邱晔接过了话:“我方有聊天记录可以证明严俟对程落实施了胁迫。”
法官说等会儿出示,先询问证人,邱晔点头。
郝榕眉心一紧,说没问题了。
秦颂说他有,法官让他说。
“你好,我是严俟的代理律师,秦颂,现依法对你进行询问,请问程落生前是否跟你提到过广庆公司的严俟胁迫她代孕呢?”
施元摇头。
秦颂说自己没有问题了,法官问公诉人跟原告代理律师有没有问题,都是摇头。
施元被告知可以离场时,又冲公诉席点了下头,方杳又是两个大大的赞。
在邱晔的证据未出示之前,秦颂手里的按钮一动,大屏幕上出现一段长达十分钟的视频。
程勇终于看到了活蹦乱跳的女儿,眼底血红,肩膀一直在抖。
视频的地点在严俟的办公室,上身灰色菱格开衫毛衣,坐在他的老板椅上吞云吐雾,坐在他对面的是一身黑色修身羽绒服的程落,手里拿着黑色中性笔看桌上的代孕协议。
见她迟迟不肯落笔,严俟抖了抖烟灰,冷吭一声说出这段内容的主旨:“程落,你是自愿签署这份代孕协议的吧?”
程落眉心微蹙,头微低,半晌才给了反应,头轻轻点了一下。
严俟声音比刚刚大了些:“说话,是自愿吗?”
程落头埋得更低,缓缓吐出一个是。
严俟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拿起手边的代孕协议一条一条问程落是否同意,得到的都是肯定。
视频结尾,程落在代孕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时间2015年12月15日。
唐捐他们还来不及质问,程勇突然起身指着屏幕大骂:“落落她是被逼的,她不可能签那玩意儿,不可能,你们两个畜生,心都被狗啃了是吧,她怎么可能自愿,你们死了以后一定会下地狱的。”
法槌一敲,全场肃静,唐捐把程勇拽了下来,脑仁一抽一抽地疼。
邱晔脑袋往他师父这边一探:“这摆明了就是欲盖弥彰,还专门录下来,也太他妈缺德了。”
唐捐眉头紧锁,手抵在太阳穴上,身子突然发冷,深呼一口气才搭腔:“他们干这行有七八年,全靠这些视频威胁那些中途反悔的代孕者,面对巨额违约金,没人能走得了回头路。”
唐捐嘴唇发白,说话也有气无力,邱晔丧着小脸发问:“师父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嘴咋那么白啊?”
唐捐摇头,让她赶紧按照辩护书上的内容提出质问,邱晔郑重点头,拿过话筒就开始发问:“根据施元刚刚的证言可知,程落代孕是受到巫玦的胁迫,由此可以推定,上述视频里看似自愿的签字场面,其实都是非自愿。”
秦颂立马反驳:“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当事人胁迫程落代孕,反而根据我刚刚提供的视频可知,在签署协议的过程中,程落全程自愿,没有遭到任何胁迫,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协议签署画面,也是我当事人在此案中没有任何违法行为的强有力证明。”
邱晔也不甘示弱:“被告人严俟刚刚已经承认巫玦等人是为广庆工作,也就相当于承认巫玦等人是广庆的员工,巫玦胁迫程落代孕目前是不争的事实,在稍后的举证环节我会出示相关证据证明,而作为广庆公司的法人,代孕这种违法且伤害身体甚至有可能致人死亡的事情,竟然放任自己的员工胁迫他人代孕,事发后想用几万块摆平,一条鲜活的人命被他们这样逼迫致死,程落是因为父亲的坚持才走上法庭,那其他遭受胁迫而代孕的受害人该去找谁评理?”
秦颂立马接话:“在法庭上说的任何话都必须讲证据,而不是异想天开随意给我当事人身上泼脏水,就算你方有证据可以证明巫玦存在胁迫程落代孕的事实,但我当事人并不知情,他只是按正规流程同程落签署代孕协议,因此不存在胁迫其代孕一说,跟程落的死亡更没有直接关系。”
邱晔拳头一握就要飙脏话,唐捐用胳膊肘怼她,让她稍安勿躁,按说好的来,别冲动。
邱晔拳头慢慢松开,硬生生把胸口的气压了下来,小脸还是凶巴巴的,方杳附耳跟她小声说了几句,脸色才缓和下来,辩护书翻了好几页才找到自己想要的,话筒往过一挪,开说:“根据《刑法》第30,31条规定,公司员工在执行工作任务过程中犯罪,并导致公司获利,公司需要承担刑事责任。在本案中,岑某夫妇支付了75万元的代孕费,虽然后期因程落跟孩子的死该费用被退回,但这也不能改变广庆因为胁迫程落代孕而获利的法律事实,综上,严俟对程落难产而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秦颂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一点,嘴角一动还是反驳:“多谢邱律师的提醒,可我没记错的话,对于员工非法利用公司资源获利,领导的责任主要取决于领导是否知情以及是否采取了适当的措施来或制止此类行为。如果领导知情并默许或参与员工非法利用公司资源获利的行为,那么领导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但是,领导如果不知情,同样也无法采取适当措施防止员工利用公司资源获利。在本案中,我当事人对巫玦胁迫程落代孕一事并不知情,在签署代孕协议时也询问过程落的意见,并无半点儿胁迫。对巫玦的行为,我当事人的确有一定的责任,但也只是未能履行监督之责,属于管理责任,不应该上升到刑事责任。”
邱晔小声彪了句国粹,唐捐眼神立马扫了过去,说可以展示证据了,再扯下去没任何意义。
邱晔鼻孔里出气,瞪了秦颂一眼拿起遥控器安了好几下。
展示的是巫玦跟程落的聊天记录,事实清楚,记录完整,郝榕简单提了几个问题就结束了这轮的质证。
接下来上场的是苏小糖,一改往日浓妆艳抹,今儿化的淡妆,一头大波浪随意扎起,黑色高领修身毛衣,浅色紧身牛仔裤,还是那天穿的长筒靴,唐捐一抬头,以为来错了人。
邱晔头往唐捐那边一歪,小声嘀咕:“师父你觉得她今天这身好看,还是那天跟江记者见面那身好看。”
唐捐身子忽冷忽热,额头冒虚汗,光摇头不说话。
邱晔看他这么难受,让他趴下休息一会儿,别坐那么板正。
唐捐还是摇头,让她别说话,听苏小糖的证言,留意辩方律师的提问,邱晔丧眉耷眼回头看沉着脸的张万尧,食指在她师父身上戳了戳,然后得到一个不耐烦的摆手。
得到法官的允许,苏小糖两手插兜瞥了一眼被告席就开嗓:“本人苏小糖,今年十九岁,2014年1月30号到2015年1月24号就职于广庆生物科技有限责任公司,职位,前台兼保洁员。曾亲眼目睹过取卵手术的全过程,所谓媲美三甲医院的豪华取卵室,其实就是个不到三平米的地下室,器械不消毒就直接用,满是血迹的手术手套反复使用,取卵的操作者都是刚毕业没多久的护士,经常要拿着跟手臂一样长的取卵针在女性的□□捅来捅去,少则一个小时,多则两三个小时,麻醉药不经计算直接使用,经常捅着捅着麻药劲儿就过了,直接生捅,楼道里全是惨叫,手术台上全是血。如果中途有反悔不做的,严俟就招呼几个保安把人姑娘摁在手术台上继续捅,有的出来以后直接进医院的......”
“我愿拿命起誓,以上所言皆为事实。姓严的,老娘我十四岁就出来闯社会,没有唐律师那么好欺负,你背后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算死也要拉你们垫背,不信就试试。”
没人看得出来眼前十九岁的姑娘竟然敢口出狂言,旁听席有人鼓掌助威,严俟那张从开庭到现在一直都无所谓的脸,此时终有一丝警惕。
邱晔说以后要改口叫她苏姐,太厉害了。
唐捐回过头看张万尧,说能不能找人保护好她。
看他肩膀一直在抖,张万尧眉心锁得更紧,手背往他额头一贴,又他妈发烧了。
张万尧冷着脸从裤兜里摸出个小透明袋子,里面装了四粒红白胶囊,倒了一粒出来直接往唐捐嘴里塞,唐捐立马吐了出来,说他不吃止疼药,很快转身坐好,没看到张万尧那双想杀了他的眼神。
面对明显就不是软柿子的苏小糖,秦颂依然淡定提出质问,大致的意思就是有没有亲眼看见严俟动手参与这些事情。
苏小糖一下子就火了,拳头“嘭”的一声落在证人席上,没听到法槌响,拿起话筒就是骂:“你见过哪个老板下一线干活的,都他妈坐在老板椅上趾高气扬看监控。”
秦颂:“我可以理解为严俟从来没有参与过你刚刚所说的那些事情吗?”
苏小糖吹胡子瞪眼:“不可以,你他妈没听到我刚刚说严俟叫人把人姑娘摁在手术台上啊,他是老板,他不同意谁敢会豁出脑袋干这种犯法的事,他就是最大的行凶者,你别他妈跟我扯犊子。”
法槌又是一敲,法官眉心微蹙,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证人注意言辞,这里是法庭,不允许说脏话。”
谁知苏小糖给了一个笑脸:“好的法官姐姐,我会注意的。”
四十出头的审判长被这一声姐姐差点儿送走,以手扶额问控辩双方还有没有问题,得到是否定。
苏小糖走之前给了唐捐一个飞吻,邱晔回头看张万尧,见他十指交叉贴着鼻端,目光紧盯唐捐的后脑勺,那眼神,像是直接穿透人的脑瓜子,将那人心里所有的小九九都尽收眼底。
作为本庭最后一次证据展示,大屏幕里出现的是程落的声音,一开口就喊爸爸,程勇红着眼“哎”了一声,胸口喘粗气,眼巴巴望着屏幕。
唐捐扭过头看他,掌心往他粗糙的手背上一扣,听他小声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