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学校的路也就十来分钟,到了地方,唐捐登记好信息就跟着宋城进了校门,迈过门槛的一瞬间,唐捐心脏一热,噗通噗通乱跳。
进门就是两颗迎宾的银杏树,黄叶落尽,只留少许残叶在风中摇摆。
他俩没走几步,宋城就碰到了同学,看起来关系一般,简单打了招呼就走。
去年刚过了百岁生日的学校,灰墙绿瓦的古建筑跟高楼耸立的现代建筑交相辉映,唐捐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
主教学楼前有一颗玉兰树,唐捐记得是棵白玉兰,1997年80周年校庆,父亲带他来这里玩,那时他七岁,在校园里乱跑,还跟几位老教授撞个满怀,大家看他眼熟,争着要带他去办公室拿零食。
他嘴馋,左右手各牵一个,蹦蹦跳跳咧着嘴傻笑。
父亲见了就拦,把他从老教授手里拉了回来,让他站正站好,一个一个给他介绍。
各个都大有来头,还有中科院的院士呢,他当时不懂,不过听起来挺牛逼的。
父亲最终还是没拦住老教授们的热情,最后回家兜里全是零食,有进口的巧克力糖,布朗尼蛋糕,拿破仑蛋糕,夹心小熊饼干,椰子糖,他没舍得吃,拿回家跟母亲分了些,又屁颠屁颠拿去给祁老尝,每样都拿上,祁老问他吃了没,他说吃了,祁老揉他的耳垂说小骗子,最后拿了一个椰子糖,其他都让他吃,他不肯,每吃一个就给祁老分一大半,强行给人嘴里塞。
走过教学楼没多远就是那个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民国画廊,他小时候还在这儿拍过照呢,严格来说,是他无意间闯入别人的镜头,拍照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男生,具体模样他已经忘了,只记得右眼角有颗芝麻大小的黑痣,笑起来眉眼弯弯。
唐捐突然心脏一滞,那人的模样便清晰起来。
见唐捐脸色不对,宋城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怎么了。
唐捐摇头,说没事儿。
画廊下有一个梅园,此时大部分还未开花,只有黄色的腊梅在寒风中独自绽放。
还未走近,就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拿着油刷在一座雕塑上来回擦,脚边放着一个红色的铁皮桶。
那是父亲的等身铜铸雕塑,身着白大褂,胸口的口袋里还雕了一枝梅花,耳朵上挂着听诊器,右手持听诊头对着空气,双目微垂,眉心稍蹙,神情严肃,左手抵着额角,像是在思考。
唐捐想,为父亲塑像的人肯定是位顶级大师,把父亲眼角的细纹都刻得那么逼真,甚至眼镜也是一比一复刻的林德伯格。
“老校长,你怎么在这儿啊?”
宋城认出了老者,急忙上前扶,老者回头,盯着俩人看了半晌,突然手里的刷子就掉了,颤抖着手往前走,腿一瘸一拐的。
“你是唐辙的孩子?”老校长满脸都是岁月的馈赠,鼻梁上挂着老花镜,眼里满是看到故人的喜悦。
唐捐抓住老校长布满皱纹的双手,屈身跟人对视:“爷爷好,我是唐捐,小的时候您还抱过我呢。”
老校长个头本来就不高,这上了年纪,背就更弯了,唐捐把他搀扶到旁边的长椅上,蹲下身子跟人说话:“爷爷,您在给我父亲的雕塑刷漆吗?”
老校长摇头:“傻孩子,不是漆,是氧化银,保养用的,我每隔三个月就会来一趟,下次来就是明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来,不过你放心,我跟学院那帮孩子说了,他们都抢着要来,恨不得一个月保养一次。”
唐捐抓着老校长的手始终不肯松,眼睛涨涨的:“谢谢,谢谢你们还记得他。”
老校长的眼泪比唐捐先一步掉,长叹一声:“太可惜了,你父亲是我带过最优秀的学生,聪明好学,为人谦虚,做事严谨,去哪儿开会我都带着他,大家都夸他是个好苗子,以后绝对是中国医学界的领军人物。毕了业,他在协和跟桑蒲之间犹豫,问我选哪个,我让他随心,他说魏安既是他的恩师,也是心脏学科的大拿,他想主攻心脏,刚好那时桑蒲正在建设,也缺人,后来他就选了桑蒲。”
老校长说着就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唐捐抓过他的手,放在掌心:“爷爷,你别动气,别动气。”
宋城在一旁站着,确定老校长的情况还好后就转身看着唐辙,案台上放着一株腊梅,一个皱巴巴的红苹果。
下面是一行金色小楷。
一个人就算拥有超高的技术,心是坏的,他就不配为一个医者。 ——唐辙
“我后悔啊,为什么把他推进了狼窝,如果当初自私点把他留下来,他不可能遭人陷害,最后落个死无全尸,还背上杀人犯的罪名,多好一孩子呀,逢年过节都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知道我膝盖不好,每次来都帮我泡脚。我到现在还经常梦见他,还是一副学生样,抱着本《内科学》喊姜老师好。”
老校长边说边掉眼泪,缓口气继续说:“我曾经问他,校训说要尊科学,济人道,哪个更重要,他说济人道。我很欣慰,问他为什么,他说,一个人就算拥有超高的技术,心是坏的,他就不配为一个医者。每年开学跟毕业典礼,我都会把这句话送给在场的学生,并告诉他们,这是他们的学长,唐辙所说,希望他们可以谨记于心,做一个有良知的医者......”
迎面而来一股冷风,老校长捂着嘴一直咳,满脸通红,唐捐帮他顺胸口,宋城过来把老校长的头往上仰,掰嘴巴看舌苔,最后把人背起往校医室跑。
万幸老校长没有大碍,只是有些胸闷,喘不上来气,在校医室休息了一会儿就被他女儿接走了。
唐捐把宋城送回宿舍,又去了父亲的雕塑那,捡起地上的油刷继续给父亲身上刷保护膜,刷到右手那里,本来铜色的皮肤早已发白发亮,他颤抖着把手搭上去,跟父亲紧紧相握。
父亲的手冰凉,他胸口热乎乎的,抬头跟父亲对视,曾经让他一直仰望的人,此时比他矮了半个头,他把手贴在父亲的脸上,指尖划过冰凉的皮肤,额头,眉弓,眼睛,镜片,镜框,鼻子,脸颊,嘴唇,下巴。
算起来父亲今年56了,眼角的细纹肯定更多,常年皱眉,川字纹也会更明显,常年伏案看诊写论文,背肯定也直不了,个头肯定比现在矮。
唐捐摸着摸着就哭了,身子前倾把父亲拥入怀中,胸口贴着胸口,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心跳。
他哑着嗓子一遍一遍喊爸,无人应他。
仅仅一天,唐捐抱着父亲雕塑哭的视频和照片就被人传到了网上,有人同情,有人看热闹,有人唏嘘,有人恶语相向。
向来爱凑热闹的著名评论家松巩,说协和堂堂全国顶尖医学学府,中国医学的殿堂,出了一个杀人犯不以为耻,反而以此为荣,目无法纪,黑白不分,竟然给一个杀人犯塑身立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评论区也大都是附和,说协和这种行为就是跟司法机关作对,应该强烈谴责。
有人冷嘲热讽,说儿子是瘾君子,父亲是杀人犯,他们唐家还真是人才辈出啊。
也有人替唐捐说话,说吸毒是被迫并非自愿,唐辙杀人一案疑点重重,期待早日洗刷冤屈。
一时间,网络舆论喧嚣尘上,曾经安静的梅园现在成了很多网友的打卡地,有人拍照,有人直播,有人在唐辙身上乱涂乱画,老校长知道后直接晕了。
没几天,协和医学院就禁止外来人员入校,具体开放时间等通知。
一周后,协和医学院官网发布声明:针对广大网友近日对我校知名校友唐辙的过分关切,现作以下回复:唐辙,我校知名校友,也是全国心脏病专家,从医十三载,兢兢业业,常怀慈悲之心,不问贫富贵贱,一视同仁,为无数患者带去生的希望。1998年,为了坚守心中的医德,不畏强权,将致人畸形的毒药公布于世,成为一名吹哨人,挽救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而他也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是敢于同黑暗作斗争的勇士,也是为中国医学发展献出生命的烈士,是为苍生大医。我校为其塑身立像一为纪念,二是劝诫所有协和人,学医先学德,一个人就算拥有超高的技术,心是坏的,他就不配为一个医者。这也是唐辙对所有协和人的寄语,今天送给各位,与诸位共勉。至于其身上的污名,我校相信,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各位静候佳音。
唐捐在手机上看到这条声明时正在喝沈枳熬的鸡汤,用的广西凌云的乌鸡,还加了天麻跟人参,味道鲜美,喝不出一点儿药味。
见过了太多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他没想过协和会为父亲发声,在事情未尘埃落定之前,堵上全校的荣誉为一个杀人犯正名,这在全世界都是独一份。
唐捐感动之余接到宋城的视频,父亲的雕塑已经被同学们清洗干净,重新刷了一层氧化银,看起来跟新的一样。
他回谢谢,那边说不客气,有空去来店里喝咖啡,他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