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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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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无极在梦中睁开了双眼。

这是一个无比清醒的梦,或者说,一段记忆。

金陵三月,满城燃尽桃花,桃粉色的云雾伴着楼阁连天,达官贵人们忙着吟诗作乐,全然不顾外界正在逼近的敌国军队。

那是一百六十五年前,辉煌夺目的前朝已覆灭百年,天下四分五裂,而大雍尚未诞生。

彼时的金陵正是小国后宋的都城,仗着长江天险和世家权威,在小小一方天地里醉生梦死。正逢赏桃花的好时节,风流世家公子们开设筵席,在自家庭院后头学古人流觞曲水,又请来歌女助兴,写出一首好诗便能博得满堂喝彩。

……

睢无极想,自己在梦里可能是一朵桃花,无声无息,冷眼旁观着眼前奢靡的场面。他混乱的记忆终于扯出一线头绪,于是梦沿着记忆发展。

公子们醉得东倒西歪,歌女柔声娇笑,地上满是废弃的稿纸,刻着仙门符箓的香炉和明灯日夜不息,精致佳肴顺着溪水流淌,落花流水春日明媚,天上人间莫过于此。

忽然,一个身穿华服的男人从蒲团上狼狈爬起,用袖子摸了一把脸,端端正正地坐好。旁边的歌女温温柔柔扶住他的肩,笑道:“大公子这是怎的了?莫非是夫人来了?”

被叫做大公子的男人长叹一声,脸上醉意也褪去几分,手忙脚乱系着自己凌乱的衣袍,嘟囔道:“真不知娘怎么想的,让他一个人跑到这儿来找我。”

歌女正疑惑,就听见一道清雅的少年声在他们背后响起。

“阿兄,娘让我带你回家。”

她转过头,只见一个红衣少年立于满树桃花下,板着一张漂亮的小脸,似乎很是气恼。少年一头乌发用木簪束起,眉目比满园的春晖还要柔和,令人见之忘俗。

……

睢无极透过重重花影望着那个少年,心中怅然,少年的脸和他十几岁时分毫不差,灵动柔美,眉间还未染上风雪,自是一派天真。

这是他被罚为凡人的第一世,出身金陵傅家,叫做傅怜春。

梦仍在继续。

大公子见着自家小弟好比耗子见猫,哪有一点方才在诗会上逍遥自在的样子?他掸净衣袖上的花瓣,讨好朝着少年微笑,刚起身又腿软倒下了,引得旁边的歌女惊呼不止。

“……”少年无奈,只得上前扶住兄长,被满身酒气熏得直皱眉头,“怎地又喝成这样,待会爹瞧见了,肯定又要数落你。”

大公子倒在地上,一只手被弟弟扯着,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摸索,从蒲团下掏出一只毛笔,突然大力向前丢去,那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坠进了小溪里。

“我回去又能怎样?还不是……还不是让我去讨好宫里的人。”大公子挣脱开少年的手,趴在地上又哭又喊,“齐国的兵都快翻过长江了!我……我……”

这高大的男人竟然一时说不下去,泣不成声,在地上缩成一团。

周围的歌女们也不知如何是好,一些还没醉倒的人闻声凑过来看热闹。

少年见人都围了过来,脸上的表情愈发严肃。片刻后,他闭上眼睛,语气中带着失望:“所以阿兄自甘堕落,整日浑浑噩噩……这样就能哭跑齐军了吗?”

……

睢无极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心弦一动,朝少年的背后眺望。直觉告诉他,这场梦另一位重要的人要登场了。

众人议论纷纷,从他们言语中,可得知趴在地上的男人是金陵傅家的长子,旁边的少年是他排行第三的弟弟——傅怜春。

比起成日花天酒地的兄长,傅怜春在金陵城中可谓是美名远扬。

傅怜春出生那日,路过的散修给他算了一卦,说他乃谪仙被贬下凡,命中带煞,恐怕这辈子难以善终。于是傅家人对这个孩子百般呵护,仔细养到了十五岁。十五岁的傅怜春才貌双全,又因体弱常年待在家中,金陵城里人人都好奇这传闻中的谪仙转世。

如今倒是见着了,的确美若天仙,但谪仙却被自家兄长气得脸色不好。

满城的士子和他兄长一个样,又想力挽狂澜,又怕掉了脑袋。只晓得天天喝几樽花酒,再掉几滴眼泪,这便是后宋士子当下的“怀才不遇”了。

眼见事情就要闹大,有人连忙去请来主家,劝劝这撒酒疯的傅大公子。

傅怜春蹲下身子,抓住兄长的肩头,卯足力气想把人抬起来,谁知却手一滑,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主家终于赶到,四周吵吵嚷嚷的,这时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傅怜春抬眸看去,原来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穿着青色衣袍,足蹬乌云皂履,四周吵嚷的人一见此人纷纷闭上了嘴,似乎地位相当高。

“我阿兄醉酒使性子,叨扰了阁下,还望多多包涵。”傅怜春起身礼貌地一抱拳。他虽然不常出门,但傅氏好歹也是百年世家,家中往来着不少朝廷官员。他稍稍回忆,识得此人恐怕就是诗会的主家——雍国公世子、皇后胞弟,李乾丹。

后世史书爱把这段历史写得荡气回肠,非说什么君臣一见便相谈甚欢,彻夜不眠商讨天下大事,甚至天边还飘来了祥云……实则不然。

——至少在睢无极的记忆中,那个时间点,他们不过点头之交。

李乾丹闻言亲自俯下身,一把抓起傅大公子的右大臂,把人整个提溜起来,一旁识趣的下人赶忙上前将人扶住。这傅大醉成一滩烂泥,居然还认得李乾丹,大着舌头道:“世、世子……多谢!来日您上阵杀敌,我、我必将侍奉左右……”

“不必了。”李乾丹甩甩手,一副相当嫌弃的样子,目光半分没给傅大,而是落在红衣少年的身上。

“你是傅家老三?”

傅怜春正帮兄长系着衣带,闻言抬头望向李乾丹,眼眸里清凌凌一片,干净到近乎空无一物。他似乎不太清楚为何朝中新贵会知道自己,有些茫然地回道:“正是在下,世子有要怜春做的事吗?”

李乾丹却只是凝视他片刻,尔后转身离去。

……

桃花一重又一重,渐渐遮去睢无极眼前的画面,他正以为梦将醒之时,视线骤然开阔,竟是到了下一年的春天。

这次是在傅家的庭院中,傅怜春抱着自己养的猫,怔怔坐在小湖的岸边。庭院里开遍垂丝海棠,枝叶扶疏,随着春风拂动,花瓣片片飘落,猫儿们追着嬉戏打闹,好一幅春日狸奴嬉花图。

睢无极应当在某只猫儿身上,他稍微偏偏目光,就见到身后的尾巴甩来甩去,尾巴尖上一点白,估计是只绣虎。

傅怜春似乎在等人,少年又长高了些,身子还是弱,开年就生了一场大病,直到前个儿才有所好转,刚好一点就迫不及待到庭院里吹风,现下正在低声闷咳。

猫的听觉灵敏,睢无极很快捕捉到极轻微的脚步声,他让猫朝声音响动的地方走去。

只见一个黑影从南墙翻了进来,挟着一身寒气,那黑影似乎受了重伤,一下子没站稳跌倒在地。

傅怜春抱着猫急忙跑过去,出了一身薄汗,他散着一头绸缎般的乌发,几缕发丝黏在瓷白的脸上,喘着气来到黑影的面前。

“你受伤了?”他把怀里的猫轻轻放走,蹲下身扶起一身黑衣的男人。

——真奇怪。

睢无极喵喵几声,疑惑自己记忆里怎地多了这样一段,于是他轻盈地跳下高台,款款走向两人,决定一探究竟,才靠近几步,他就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

“无妨。”那男人开口说道,声线模糊不清,听不出是谁的,待男人抬起头,睢无极甚至也看不清他的容貌,好似被人抹除了一般。

说明在睢无极的记忆里,这奇怪的男人就是如此的模糊不清。

“你好久没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傅怜春担忧道。

黑衣男人轻轻摇头,声音低哑:“我那边……这几个月不太安稳,不过如今已无事了。”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傅怜春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为何?”

“能看见你平安长大,我已然满足。”男人虽面容不清,但却透着几丝温柔,“你这场病痊愈后,身子会慢慢好起来……你要好好的。”

“那我们还会再相见吗?”傅怜春微微扬起脸,眼眸里已然有了泪意。

男人不再作答,化作一阵烟雾消散在铺天盖地的春光之中。

睢无极想,真奇怪,我怎地完全没有印象?他附生的猫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尾巴也不耐烦地甩动,上前几步来到傅怜春的跟前,结果被一把抱在怀里。

泪水淹没了睢无极的视线,但梦仍然没有丝毫要醒的征兆。

下一段记忆,又会是怎样的?

……

岑夜明站在城墙之上,远眺京城万家万户的屋顶。秋夜风寒,吹起他的衣角,天边的明月正缓缓下坠,晨光还未来得及从东方腾起。

“你有什么事,非得要这个点说吗?”他面色不虞,语气冰冷。

城墙上只有他一人的身影,却飘悠悠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蚀魂君不怕被你心爱的师兄发现吗?背着他和十恶不赦的魔修秘密谈话……你说他会不会杀了你?”

岑夜明猛然伸手,抓住某只一闪而过的东西。

——那是只浅紫色的蝴蝶,翅膀上的鳞粉在月光下闪着碎光。

“哎呀,化骨玉似乎对我们蚀魂君没作用?这要被旁人知晓了……”

“闭嘴。”

岑夜明掌中涌出无数红线,将那蝴蝶碾为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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