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沉沉,地暗暗,九月竟飞起了大雪。
众人惊骇非常,纷纷伸手触摸那漫天大雪,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只接得满手刺骨冰寒的秋雨。
——竟是虚影。
睢无极越过那个引剑自戕的人影,脖颈间魂魄的伤口又开始剧烈疼痛,但他毫无知觉,只是看向城门上方。
那里空无一人。
又是一道电光,虚影通通消散,仿佛方才只是众人眼花了一般。
“何人敢在乌衣卫前装神弄鬼?!”王润知大怒,勒着缰绳在城门走几步,雨珠顺着蓑衣滚落。
“不是装神弄鬼。”睢无极轻轻一笑,他周身罡气护体,滴水不侵,“往日重现罢了。”
“师兄!”岑夜明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哀恸,声音哑得可怕。
睢无极却只是浅笑着,甚至眉目间透出一股温柔的疏狂。他抬头远望天演阁的塔顶,雨声掩盖不住他清朗的声线。
他说:“我晓得陆南华想做甚么了。”
“他要杀我,更要问我给他一个答案。”
……
“你是说,陆南华把张文全族的魂魄炼成了怪物?!”李天婳神色冷峻,重重一拍桌面,“那看来他疯了上百年,居然无人察觉!”
睢无极叹道:“天演阁百年内已自成体系,他想任何事都能瞒着朝廷,甚至瞒过了正明局。”
“胆大包天。”李天婳冷笑一声。
“还魂术本就逆天而行,他大概也撑不了太久……陛下大可宽心。”睢无极抿一口茶,被苦到微微皱眉,目光却在打量着新帝。
关于眼前这位新帝,睢无极来京城之前稍微有些了解,并不算多。
李天婳的母妃只是个宫女。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宫女,硬是爬到了皇后之位,甚至让先帝将自己的女儿立为了皇太女。
其中吃了几多苦,外人难以揣测。
但前一任正明局外史官倒是记载了一则宫廷秘闻。秘闻里说皇太女天不亮就要晨读,背书卡壳了就会挨罚,太后想把女儿培养成傀儡来把持朝政,不曾想养出来一个野心勃勃的崇德帝。
崇德帝继位元年,想通过解决一手遮天的陆南华来巩固权力,以摆脱太后的控制,确实很有胆魄。
当然,只是秘闻,睢无极并不清楚皇帝母女的关系,他不愿再去了解这偌大皇宫里的一切。
“对了,王润知还提到往日香。”李天婳随手翻开一本奏折,皱眉说道,“此物在宫中都早已绝迹,怎可能叫你们外面的人碰上?”
“此事正是我想问陛下的。”睢无极起身行了一礼,“早年高宗调香时,我曾有幸闻过,往日香气味独特,我断不可能认错。”
“往日香可是个好东西。”李天婳意味深长看向睢无极,“宫中有个秘闻,不知睢剑尊是否感兴趣?”
“愿闻其详。”
“据说高宗晚年日夜点燃往日香,学前朝皇帝追忆李夫人那般,过度沉迷往事……”
李天婳缓缓走在御书房厚重的地毯上,脚下一点声响皆无,只有腰间玉佩的碰撞声。
“朕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往日,能让高宗留念不已?”
夜已深,雨已停,偶有几滴积水从屋檐掉落至地面,声音格外清晰。
睢无极侧耳听着雨声,沉吟片刻,而后淡淡道:“高宗幼时备受宫人宠爱,和太/祖也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天伦之乐,留念往日并不奇怪。”
“朕倒是认为高宗留念的另有其人。”李天婳挑挑眉,看了一眼白发剑修,“人人都说天下才气十分,傅公独占八分,又和高宗师生情深……傅公死后,宫里有谣言,说高宗后悔不已,入夜常常恸哭。”
“陛下,我只想知晓往日香的下落。”见少女皇帝愈发咄咄逼人,睢无极微蹙眉头,打断了对方紧接着的话语。
李天婳面上浮出一缕怒气:“朕与你说的不正是往日香的下落?”
“陛下,傅怜春已经死了。”
睢无极答非所问,他苦涩地摇头长叹:“那是睢某的前世,而非睢某本人。睢某是道门中人,身上背负种种仇恨,如今是来消了孽缘……”
“你不愿再入朝为官。”李天婳了然。
两个人皆是聪明人,何尝不知道方才一番话下的试探?
只是李天婳难免脸色有些难堪。
“天下名士何其多,陛下又这样有魄力,来日必将广纳贤才。”睢无极看皇帝情绪低落,便温声安慰几句。
“罢了。”
李天婳一甩袖子,背过身去。
“宫中确实已无往日香的踪迹,当年高宗下葬,这香被当作陪葬品一同入了帝陵。如今这个情况,朕也毫无头绪。”
“多谢陛下告知。”
睢无极向皇帝道谢,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
往日香既然已经消失于世……要么是陆南华通过某种方式私藏了一些,要么……
那个猜测太过惊世骇俗,在睢无极脑海里流转片刻,又被他压在深处。
他思虑重重地踏出御书房,抬眸就见师弟守在门口,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天演阁。
那里正闪烁着微光,在暴雨之后澄澈的夜空中如同一颗星子。但奇怪的是,周遭来去的宫人皆视而不见,唯有睢无极和岑夜明看得一清二楚。
……
陆南华的心口正在闪烁着光芒。
他端坐在天演阁的塔顶,一半容貌年轻如初,一半容貌朽如枯骨,在夜色之下分外惊悚。
时间不多了,但他仍想回忆片刻往事。
桌案上的香炉袅袅,往日香的气味甜腻缱绻,将他干涸的记忆拉到久远的过去。
陆南华并非出自修真界的名门大派,他父母皆是散修,被大齐朝廷司天监招安后,他在那个荒诞无度的环境中长大,直到大雍的铁骑踏破城门,他沦为了阶下囚。
平心而论,大雍对待他们这群前朝旧臣还算不错,既没有赶尽杀绝,也没有流放千里。
甚至重用了不少前朝旧臣,比如陆南华。
那是坤宁八年的年末,天牢内滴水成冰,陆南华一如既往在石床上打坐。他逐渐接受了自己的结局,这天牢寂静潮湿,竟勉强算一处静修的好地方。
空旷的走道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正朝他的方位走来。陆南华心里浅叹一口气,不作太多念想,复而沉入冥想之中。
脚步在他的牢房外停了下来。
陆南华不可置信睁开了眼,此刻不是狱卒放饭的世间点,又有谁会来探望他?或者说,谁的权力大到可以进天牢见他?
一种隐秘的期待自他心中升腾而起。
目光尽头站着一群人,皆是狱卒和士兵的身影,唯一突出是人群中的一抹红色,像一道春光,倾洒在暗无天日的天牢。
陆南华此后无论怎样恨傅怜春,却无法否认一个事实——是傅怜春给他机会,让他建立天演阁,在人间纵横百年,甚至隐隐威胁到皇帝的位置。
而彼时他不过是个小小散修,连金丹都未能结成,只能愣愣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傅怜春,说话的舌头也捋不直。
“陆道长,叨扰了。”一身红衣的傅怜春浅浅笑道,脸颊旁还有一个梨涡,他挥挥手,让狱卒把牢门打开。
狱卒们很是犹豫,其中一人上前说道:“傅大人,此人乃前朝妖道,恐怕……”
“无妨。”傅怜春悠然自得揣起手,只是望着陆南华,“不必担心,陆道长,我是来传陛下旨意的。”
陛下?
大雍的皇帝?
陆南华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他是前朝的阶下囚,皇帝的旨意除了斩立决,就只有……
“陆道长,陛下听闻你在齐国的司天监内素有名望,而大雍目前百废待兴,北边这块地的三界事务无人接手……故陛下想问你,可否愿意替大雍做事?”
狱卒打开了牢门,心惊胆战护着傅怜春入内,却被拦在了外面。
“贫道不过筑基期散修,怎能得到陛下青眼?”陆南华克制着自己心底跳跃的狂喜,面上一片冷静,轻描淡写看向傅怜春。
天牢内不是阴冷的石壁,就是生锈的铁链,傅怜春偏偏像道暖融融的春风,亲自伸手扶起了久坐腿麻的陆南华,仍是笑着说:“人间琐事不看道长的修为,只看道长是否有一颗为百姓解忧的心。我虽不才,也听说妖魔鬼怪之事自有仙人负责,朝廷的道士只需占卜国运、聆听天启即可,想必对陆道长不算难题。”
陆南华只觉得被眼前人扶住的肩头一片滚烫,他忽而想起一些传闻:“贫道也听说过奇事,说傅大人乃谪仙下凡,国祚尽在手中,怎还需要旁人指手画脚?”
“我不过一介凡人,哪来谪仙下凡之说?”傅怜春浅叹一声,“陆道长实乃折煞我了,我只通些酸儒经书,对天道运作一问三不知,还得靠陆道长提点提点。”
是么?陆南华望着此人的仙姿佚貌,与修真界某个剑尊的画像如出一辙,但转念一想剑尊已投胎转世,现如今确实只是一个凡人。
虽是凡人,却成了陆南华的一道春光,照亮他曾经灰暗的前路。
陆南华钦佩他,甚至有点嫉妒他,但他们仍是挚友。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