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老和尚提着灯,孤仃仃站在寺庙门前。他的僧袍洗得发白,一双僧履全是补丁,手里的长明灯在深山老林只有豆大一点的光,似乎随时会隐没在黑夜中。
风声,枯叶陨落的声响,秋露生长的动静……还有一声极细微的、仿若影子破碎的轻响。
老和尚耳朵尖,听见那轻响咧嘴一笑:“你这正道大人物日理万机,怎的又来光顾我这小破地方?”
“睢无极此刻应当见到那个地方了。”一道深沉的男声在某处阴影里响起。
“哎哟,你耍着高宗和陆南华,花了百年时间把人引到那里,结果人在正明局当差,最后不也得落到李庵手中?”老和尚哼哼道,他嘴痒,烟瘾犯了,空着的那只手反复摩擦着衣摆。
“他只要看到了,就会逐渐知晓一切。”那声音不以为意,听上去还有几分惬意,“至于李庵,那老东西不重要,落到他手上也不会怎样。”
“你我也都是老东西啦!还不见得能比李庵活得长呢。”老和尚伸了个懒腰,“说起来……你又是设计把人家的魂魄打碎,又是怂恿高宗给人家塑像,真想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么?”
“莫不悔身死后,我在正道里挑来挑去,也只有他称得上一句天纵奇才,或许能受住近万年因果的传承。”那声音轻笑一声,却又陷入沉默。
老和尚百无聊赖打哈欠。
片刻后,那声音长叹道:“我老了,早已失去撼动天地的心志,只求死后摆脱轮回、草木作伴。前路漫漫,且交由年青人去走罢……”
“只怕他不会照你所想行事。”老和尚犯困,眼皮打架,“乍一看温和,实则一颗心是玉做的,透亮透亮,无一丝杂质,却也不好打磨。”
“我要的就是这颗玉心。”那声音收敛了笑意,语气逐渐凝重,“玉心难得,我等着他登上九重天那一天。”
“祝君活到那日!”老和尚烦了,拖着脚步去拉开寺庙大门,因年岁久远,寺门在寂寥的空山里吱呀作响。
那声音也如同空山一般落寞:“禅远,我仍记得五百年前,你、莫不悔还有我坐在这破庙里狂歌痛饮。彼时大睢朝如日中天,凡人架起通天之路,修士窥见洪荒尽头……呵,就差一步,最终也逃不出尽数覆灭的下场。”
禅远脚步一顿,却没再回头,他手中的长明灯被风吹灭,僧袍一扬,消失在朱漆剥落的门后。
只有月光如练。
……
雪白剑芒一触即分。
碧潭无波,却被两把长剑划出细纹,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落在碧潭两岸。红线仿若血脉,爬满潭心的亭子。
陆南华被红线捆着,笑意退却,冷冷看向亭中的男人:“蚀魂君,此乃我和剑尊的恩怨,你来插手作甚?”
“本座看你不顺眼,想杀便杀了,哪来这么多废话。”岑夜明连个眼神都懒得给陆南华。他神色恹恹看着自己掌中的红线,目光顺着最鲜艳的那根,追寻到碧潭另一端的白色身影。
白衣剑修反手背剑,双眸紧闭,似一片白梅花瓣,落在这碧潭之上。
“想杀我?”另一头的陆南华哼笑几声,猛然发力,身上的红线断裂成碎屑,“还轮不到你来!”
随着他一声爆喝,天演阁剧烈震动,一道又一道身形扭曲的怨魂从石壁钻出,汇成一团不断翻涌的黑雾,尖啸着困住岑夜明。
这些怨魂并无实体,却生生将岑夜明冲到半空中,且疯狂地向上涌动。四周塔身发出古怪的声响,不像机关腾挪,倒像是咀嚼吞咽的声音。岑夜明目光一凛,当即收回所有红线,只余下左手小指上的一根。
那根红线艳得刺目,另一端绑在白衣剑修的右手小指。岑夜明的视线被怨魂遮挡完全,他满脸不耐烦,只好抬起左手,对着红线说道:
“师兄,我恐怕无法立刻脱身……”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红线另一头先传来了讯息。
“我来对付陆南华,这是我和他恩怨,也应当由我来了结。”
白衣剑修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这座塔蹊跷颇多,我怀疑陆南华将塔和自己炼在了一起……夜明,拜托你先安抚怨魂,再去寻找出路。”
岑夜明周身笼罩魔气,以阻隔怨魂的侵蚀。他脸色渐渐冰冷,心中一瞬间闪过无数暴虐的念头,又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他说道,“师兄,你万事小心。”
岑夜明脚下忽然升起石砖,石砖转瞬拼成看不见缝隙的地面,彻底封住下方的碧潭。
怨魂徘徊在岑夜明的身边,他没理会,只是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左手小指。
红线断了。
……
睢无极忍着痛,看了一眼右手上的红线。
自从进了天演阁,师弟在他身上到处绑红线,生怕他丢了一样,绑完腰又绑小指,弄得睢无极有些许不自在。他轻叹一声,取下红线收进袖中。袖子里的少年残魂见了红线缩成了一团,睢无极安抚地拍了拍,正欲拢袖,忽然身形模糊,侧身闪过一道剑气。
“不愧是睢剑尊。”陆南华的笑声在他耳边荡起,那把菱形纹路的剑直冲他面门而来,“不过你似乎相当痛苦啊,怎么……记起这把剑了?”
“无愧”剑气喷薄而出,有如疾风,托举睢无极霎那转移到碧潭另一端。睢无极左手卡住颈间那道伤口,虽说极为疼痛,却又和陆南华手中的剑产生着微妙的联系。
睢无极熟读剑谱,结合各类迹象,一语道出剑名:“此剑名为‘销魂’,乃上古名剑,其一剑就能重伤敌人魂魄,甚至使魂魄灰飞烟灭。”
“剑尊好眼力。”陆南华轻抚“销魂”锋利的刃口,“到底被此剑碎过一次魂,想必你一定记忆深刻。”
言罢,“销魂”剑身的菱纹缓缓发光,碧潭水面也随之显现棋盘状的纹路,剑气将空间切割成极小的区域,飞速向睢无极挤压而去!
“销魂”剑气森寒,睢无极只觉魂魄似被冻住了一般,挥剑的动作有些许的滞碍。
但他是睢无极。
他的剑心清正中和,在被极寒剑气入侵的刹那,剑心散发出温热的气息,袪去四肢的寒意。
“销魂”剑气已扑到他的面前,他白衣猎猎作响,左手捻剑诀,右手横剑在前,轻咬舌尖说道:“破。”
剑鸣骤响,碧潭振荡!
寒冷森然的剑气被睢无极一剑返还,死水一池的碧潭漾出层层波纹,清越剑鸣在偌大的区域回荡不止。
陆南华被“销魂”剑气反噬,嘴角溢出黑血,他兴奋非常,灰蒙蒙的眼眸黏在剑修的身上,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你杂修入道,能驯服‘销魂’恐怕吃了不少苦。”睢无极垂着长睫,“根骨尚佳,有名剑傍身,又背靠朝廷,来日跻身化神期修士之列并不算太难……”
“哦?”陆南华用指腹擦去嘴角血迹,挑了挑眉,“剑尊是在为我可惜么?”
“我如何可惜你?”睢无极语气淡淡,“你自己选的路,但愿你不曾有过后悔。”
听到此话,陆南华脸上勾勒出狰狞的笑容,他笑得愈发癫狂:“哈……后悔?梁修世、张文全族、甚至太/祖死的时候……你可有后悔?”
陆南华双眼充血,嘴角诡异地抽搐几下:“傅怜春,你说你不会后悔,真的么?”
“我至今不曾后悔。”
睢无极皱眉看着浑身发抖的男人,语气笃定。
“但你后悔了,你引魂、炼魂,乃至入魔,从正明局和轮回司那里争权,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你的悔意。”
——“你在后悔何事?”
“我……”陆南华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但下一刻迅速恢复冷笑,“我有何好后悔的?既然已经走到今日,何苦再去想东想西!”
他话音未落,手上长剑汇聚千万剑气,势如破竹向睢无极刺去。
睢无极不闪不避,侧耳倾听剑气破空的动静。虽说剑气有千万道,但只需辨认出杀意最重的那缕,自能一剑破万剑。
在呼啸的破空声中,他听到一声尖锐过分的尖啸,当机立断腾空而起,一剑荡开面前的剑风,“无愧”碧水般的剑身缠上那抹纯正剑意,彻底粉碎!
他在半空中微旋身躯,白衣如绽放的花,衣摆在空中款款舒展。而后他剑尖一刺,如丝线缠上“销魂”剑身,生生洗得陆南华身体偏移,人被撩开到百尺之外。
“陆阁主,在恩怨了结之前,我还想问你一些事。”睢无极身影一闪,直接出现在陆南华身后,他左掌使力,竟将人拍回碧潭中心的亭子中。
陆南华猛咳出一口血,五脏六腑似乎被揉搓在了一起,他正欲起身,忽然脖颈寒意十足,那把碧水般的“无愧”已然横于他的喉间。
“坤宁二十八年,张文全族还未压上刑场,太/祖废除之前的判决。可狱卒巡逻时竟发现牢内生机全无,张文一族皆死……”
“你肯定认为是我杀的罢?”陆南华低笑出声,“很抱歉,真不是我,我找了一百多年的答案,也毫无头绪。”
睢无极握剑的手一抖,眸中闪过惊诧:“那你如何得到那些魂魄的?”
“我说是这口碧潭给我的……”陆南华一指那碧绿幽深的死水,神情近乎痴狂。
“睢剑尊,你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