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你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也是极好的。”
命运注定了她的徒弟一生无法庸庸碌碌。
有一日睢无极抄完经卷,行至莫不悔住的清欢楼,忽听见莲花道尊和莫不悔在讨论有关他的事情,甚至有些争执不下。
莲花道尊语气担忧:“那孩子天生拥有一半剑骨,与“无愧”剑相伴相生,几乎注定了他要以剑入道,可要是他不愿意呢?”
“有什么愿不愿意?”莫不悔冷硬道,“我只恨有人妄图安排我徒弟的全部人生,可命运二字,岂是你我能改变的?”
莫不悔停顿片刻,难得放下架子,恳求道:“婆婆,我不过一介杂修,并不精通剑道……无极就交给你了。”
剑骨是什么?
命运又是什么?
小睢无极一概不知,他只觉得是很厉害的东西,就如那柄名为“无愧”的长剑,师尊说此剑乃神兵利器,它每夜都会发出微弱的剑鸣,引诱年幼的睢无极将其拔出。
可惜他年岁尚小,连抱着剑走路都困难,更别提拔出一把比自己还高的剑。
五岁那年,莫不悔下山除魔,莲花婆婆闭关,婆婆闭关前,特意问了睢无极要不要和她一同到后山去。后山没有梅花,只有石壁和青松,以及九十九个清修用的石洞,灵气充沛,最适宜闭关。
睢无极背着“无愧”,牵着老人家布满皱纹的手,一步一步走去了后山。
石洞内温暖如春,莲花道尊一打坐就是好几年,她并未任嘱咐睢无极任何事,让他探索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每日有练习御剑的弟子给睢无极送来清水与白粥,石窟内不许食荤腥,哪怕睢无极还是个小孩,也不得逾矩。
但睢无极是快乐的。
他喜静,偏偏后山极其寂静,只有风吹动青松的声音,偶尔传来动物的呼啸与鸣叫,以及一两句樵夫的歌声。他经常在石窟洞口一坐就是一天,痴痴望着远方。
他见白雪压倒青松,见群鸟盘旋,见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见夏花烂漫,见猛兽觅食,见腐草为萤,见山间泉水干涸又复流,见日升月落……见天地万物轮回不息。
一年后,他已然辟谷,不再需要进食,虽然还是很怀念小糕点的滋味。
也许是睢无极的听力有所长进,“无愧”的剑鸣声愈发明显,甚至听见了石壁里传来某种东西生长的动静。
在石窟清修两年后,一个气候尚寒的春天,七岁的睢无极见一株青芽突破石壁,惊心动魄的一抹绿色,颤颤巍巍向众生展示自己的美丽。
睢无极心弦一动,他想起玄清山剑诀的第一式,名为“石生青芽”,不过最简单的一劈一刺,却来自最毫末的生机。
世上剑诀千千万万,昆仑山剑诀从山脉与大地中诞生,蓬莱山剑诀来自沧海与飓风,正明局剑法崇尚苍天与烈日……而玄清山的剑诀,源于一缕生机。
七岁的睢无极拔出“无愧”剑,在石窟内循着记忆,按照玄清山剑诀上四式练起剑来,他只学了这四式,以前用的是小木剑,如今用的是比他身高还长的真剑。
石生青芽、毫末之雨、洗浊化清、明灭无常。
春雨沥沥,滋润着睢无极眼前的万物,也滋润着睢无极。于是从一开始,睢无极以剑入道就不是为了斗争,他只是很喜欢那株青芽,想要学习春雨,以剑气化雨,浇灌它,使它茁壮成长。
一声悠长的叹息从睢无极背后传来,他气喘吁吁、体力不支,抱着剑倒在莲花婆婆的怀里。婆婆捧着他小小的脸,为他擦去汗水,说出的话很是悲伤:“孩子,你见过了天地,有见过自己吗?”
睢无极摇摇头。
老人家已经很老了,一千多年的岁月,她也第一次见着这样特殊的孩子,她说:“道祖说修道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你连自己是谁都没能看清,却提早看到了天地……孩子,婆婆心疼你。”
睢无极只是眨了眨眼,他太累了,什么也听不清,最后躺在老人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直到一百多年后,莲花道尊陨落前,她再见了一面睢无极,问:“孩子,你见过自己了吗?”
睢无极沉默。
莲花道尊了然笑笑:“别人都是有心之剑,你却是无心之剑,以后他人问起你的剑心,你该如何作答?”
“婆婆,我并非无心之人,或许是我走的路,和其他剑修不太一样罢了。”
莲花道尊面露惊讶,尔后缓缓说道:“玄清山的道祖,也是个无心剑修,他曾说过自己另辟蹊径,故能一剑划分三界……我很好奇你们的想法,我快死了,就当了结我的一桩心愿吧。”
大能死后,无法再入轮回,身死魂消,这是窥探天道的代价。
睢无极想要落泪,他由莲花道尊一手带大,感情深厚,一想到此后天地茫茫两人再无想见的可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哽咽道:“我幼时同婆婆在后山清修,见荒芜石壁上生出一株青芽,便明了道祖的真意——修剑即为修心,哪怕只是有感于一株青芽的生机,也能作为剑心,驱使自己探索剑道的极致。”
“……也好、也好。”莲花道尊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睢无极的头,她眼珠浑浊,笑容却很是欣慰。
三日后,莲花道尊陨落;又过七日,莫不悔魂飞魄散;一个月后,睢无极于坠星台被罚入凡人界。
他在万丈红尘中滚了一圈,再归来时,“无愧”仍那把“无愧”,但他的心境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天地也好、众生也罢,他都见了一遍,而今日他同后辈们一番交流,回想起自己的剑心,竟隐隐约约体悟到何为“返璞归真”。
原来修道最难的阶段是见自己。
……
生机?!
剑是斩断生机的武器,又如何以生机入剑?
当即有剑修质疑道:“剑尊,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的剑心是一缕生机,莫非您不愿意杀生么?可晚辈却听闻您面对敌人从不手软啊!”
睢无极确实不愿意杀生。
可站在生死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何况他还没心软到能替无辜死去的生灵、原谅那些血债累累的敌人。
“我只杀有罪之人。”睢无极淡淡道。
他抬眸看了一眼方才反驳的剑修,觉得眼熟至极,再稍微一回想,发现此人是明日决战的另一位选手。
——青城山,复阳子。
这一代年轻的剑修,名声在外的除了唐冠清,便是这位复阳子,其人性格轻狂恣意,鲜少有能被他看得起的修士,连公认的剑尊他也照样呛。
睢无极也不生气,他打量这位年轻的剑修,忽然眼神一凝,停在复阳子的眉心。
此人眉心笼罩着若有若无的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