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寂静的黑暗中，张府突然灯火通明。
库房门大开着，里面已近乎空了。
张老爷痛哭大喊：“快！报官！现在就去报官！”如此喊着，人已滑落在地，三个家丁都没能把他肥壮的身体扶起来。
张夫人也是哭晕在地，只能发出打鸣似的声音。
倒是张府的两个少爷，一个酒气冲天搂着娇奴寻亲亲，另一个只觉扰了好梦神色烦躁。旁边还站了张老爷的几房妾室，其中最小的一个不过二八年华，却已梳了妇人头，看着眼前的混乱，居然痛快地笑出了声。
旁边年长些的女子快速捂住少女的嘴，低声说：“别出声，被发现你就惨了。”
少女讥诮道：“不过是丢了钱财，倒比死了爹哭得还真情实感。”
“快别说了，小心他们再对你家里不好。”
提到家里人，少女这才不情愿地闭上了嘴。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说：“我听话又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爷爷今日不过想给我送点家里的李子，门都没让进，还被打了出去。”
年长女子捏了捏少女的手，低声说：“罢了，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还能怎么办呢？张家好歹给你爷爷治好病了。”
少女不再说话，但眼中渐渐蓄上了泪水。爷爷的病，张家只象征性地花了二十两银子，其他的钱仍是自家欠的，是要自家还的。而她，为了这二十两，被年纪比她爹还要大的张老爷纳入了府中。
张老爷还在狂吼：“是谁！是谁干的！”
擦掉眼泪，少女的嘴角隐蔽地上翘。
善恶终有报。
待到清晨，众人本以为这桩失窃案能够得到衙门相助，没想到，张老爷倒是被送进了牢里——半夜失窃的不仅是财物，还有张老爷多年来为非作歹的罪证。而与此同时，县里的贫民区也轰动了，因为他们每家都得到了一笔天降钱财。
易简吃着早饭，兴味十足地听众人谈论此事。
当听到张家罪证之时，易简问：“这个张家真的如此胆大妄为，隐没田产高达三千八百亩？”
一起吃早饭的人得意道：“这你可就说少了，我二姨家的邻居婶娘家的三外甥那可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据他所说，他们还……哎呀，不行，不能说，不能说。”
“快说啊你！”
“你这不是吊人胃口吗？快点的，有什么不能说的？”
易简也说：“大哥的早饭我请了！大哥快说，还有什么？”
这人被推推搡搡恭维半天，这才说：“咳，这个张家啊，那是盘踞咱们蔚胥县五代人了，以前都还好，直到现在这位，贪欲太大……”
一顿早饭下来，易简餍足无比，不仅腹中满意，精神上也十分满意，在附近街道慢走消食。
也不知道这搜集到罪证的会是谁？是他昨晚在张府里遇到的那两个人吗？他们在江湖上可有名号？
是的，昨晚偷了张府大笔钱财的正是易简。
不过，他只是想小偷一下，把钱拿给昨天那位被打的老人，没想到，居然遇到了同样深夜潜入张府的两个黑衣人。双方互不干扰，见面后各干各的，所以并无交集。听刚才的传闻，想来自己离开后，他们又干了一票大的。
思绪走神，一不小心易简撞到了人，把人家拎着的东西撞掉一地。
“对不住！”易简急忙道歉，帮忙捡拾。
被撞的人温声道：“无妨。”
双方一对视，都愣住了。
他们昨晚见过！
易简：“是你？”
又一人从旁边铺子里走出来，正是段花间，他手里拎了包蜜饯，看到易简和温栗相对，立刻走上前说：“发生什么事了？”
温栗笑了笑：“没事，我们刚才撞了一下，东西掉了。”
易简双眼冒光：“是你们！”
段花间看了下易简，一手护着温栗，一手帮忙提着东西，说：“没事就好，咱们走吧。”
易简当即跑上前，拦住他们：“两位，别走啊，方不方便一起吃个饭？”
段花间拒绝道：“不方便。”
易简又往前跑两步：“太冷漠了大哥，我真的是敬仰二位，我……”
这时，一名路人向二人打招呼：“段夫子，温夫子，来县里采买啊？”
段花间和温栗都礼貌回应。
这两人，居然是教书的夫子吗？易简上下打量，看打扮是很像了。
易简：“我……”
段花间干脆道：“请不要再继续烦扰我二人，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温栗也说：“不好意思，我们的确赶时间。”
面对如此直白的拒绝，易简不好继续上赶着贴热脸，让开了路。但一行江湖装扮的人恰好从旁经过，他们的话传了过来。
“就是清平门的那个向霄远啊，死了。”
“真的死了？他不是练了九霄飞云诀吗？怎么还能死呢？”
“极渊阁多厉害，管你练了什么，照杀不误。”
易简、段花间、温栗三人全都停住了。
“等等，你们说什么？”易简疾走两步，拉住其中一人问。
这人一把打开易简的手，说：“干嘛啊你！”
易简：“你刚说谁死了？”
“向霄远。”
易简：“向霄远？是哪个向霄远？”
“啧，还能有哪个？江湖上不就这一个吗？拿着《九霄飞云诀》的，清平门弟子，向霄远。”
死了？
向霄远死了？
易简惊在原地，而后，摇了摇头，叹气。一转身，却见段花间也怔在那里，温栗担忧地轻抚对方后背。
段花间看向易简，问：“那个人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你可清楚？”
“不知道。”易简的确很茫然。
怎么才分别不久，就会发生这种事呢？但他也清楚，人生在世，生生死死，会发生什么也都不意外。
易简又说：“但向霄远这个人我是认识的，只是没想到，再也见不到了。”
段花间当即说：“这位少侠，不知你可有空？可愿同我们一起吃个饭？”
易简“啊”了一声，说：”那好啊。”
*
向霄远死了。
这个消息犹如狂风过境，席卷了整个江湖。
如日中天的功法《九霄飞云诀》自此下落不明。但也有很多人不信，他们认为，这只是为了把绝世功法隐藏起来而放出的假消息。
不过，很多对此抱有怀疑的人在听说极渊阁撤掉了刺杀向霄远夺取功法的任务后，选择了相信。
那可是极渊阁啊，若不是真的得手了，哪会放弃？
而在极渊阁内部，“南门鸢”的姓名牌也被同时取了下来。
阁主轻轻抚摸着这块竹牌，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枯坐了两刻钟。而后，他把姓名牌捏成了两半。
“烧了。”阁主吩咐。
“是，阁主。还有那让尘苑那边，南门鸢的妹妹……”
阁主轻轻挑眉，问道：“你想怎么样？”
“属下不敢！”
阁主冷声说：“该怎样就怎样，难道我极渊阁还要因为她南门鸢开后门吗？”
“是。”
阁主看着人离开，却又突然说：“等等。”
停顿片刻，阁主说：“罢了，让她妹妹活着吧，好歹有几分姿色，再长大些也能用的上。”
“是。”
*
宏王府。
杨萍穿了身白衣，和灵雀一起，手指灵巧地叠着金银纸元宝。
“萍儿。”宏王声音先至，人随后进来。
“钧哥。”杨萍起身，声音低弱微哑，眉眼间一片淡红，显然是哭过的。
灵雀立刻福身退下。
宏王上前，抱住杨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江湖险恶，风云变化，向霄远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也不要太难过。”
杨萍没有哭，只是恹恹地伏在宏王怀里，半晌才说：“钧哥，没有了，我师门那边，什么都没有了。”
宏王怀抱杨萍的力道逐渐加重，像是要给对方更多的支撑，说：“萍儿，别伤心，你若实在思念，咱们便一道回去看看，不管是重修还是什么，只要你想，我都能为你做到。”
杨萍轻轻摇头，说：“罢了，路远不说，人都没了，修那山头做什么？钧哥你也不要太宠我，万一我恃宠而骄呢？”
宏王笑道：“我倒想你恃宠而骄，你也不给我机会体验一下。”
两人分开，宏王看向旁边簸箩里的纸元宝，皱眉道：“弄这些做什么？直接遣人去买些便好。”
“好歹是一份心意，”杨萍拍拍脸颊，笑起来，说，“只弄这一次就罢了，之后不会了。”
宏王这才点头。
看着杨萍的笑脸，宏王心中十分满足。
萍儿，终于，终于，你又可以把目光全部放在我身上了。
我好爱你，好爱你。
你不可以看别人，我也不会允许别人来影响你我之间的感情。
*
闹市之中。
再次开张的“铁口直断”项越也听到了向霄远身死的消息。
死了？
项越慢悠悠打开水葫芦，喝了一口，随即皱着脸抽气——这葫芦里装的不是水，是苦兮兮的药汤子。
这么就死了？
项越有点不信。
他掐指一算，又掐指一算，再掐指一算。
好吧，三算结果都不一样。
看来今日不宜算卦。
抬头看天，蔚蓝一片。项越双手合十，默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下辈子投个好胎。”
旁边小摊的摊主好奇问：“你不是个道士吗？怎么念起了和尚的东西？”
项越笑笑说：“觉得哪个有用就求哪个嘛，别太教条。”
摊主问：“你不怕道士打你，和尚骂你？”
项越特别诚恳地说：“我怕打，特别怕，骂倒是无所谓，我耳朵聋，听不清的。”
*
离苦寺。
宝相庄严，佛音声声。
与一般寺庙不同的是，这里是比丘尼清修的寺庙，也是江湖女侠们喜欢歇脚的地方。
白雯心内着常服、外披双领红袈裟，手持佛珠走来时，听到的就是“那清平门这回真算是灭门了吧”。
“这位施主，不知您刚刚所说是为何事？”白雯心走到刚刚说话的二人面前，客气地问。
见礼后，女侠说：“文念大师，我们刚刚在说极渊阁的任务，他们杀了清平门弟子向霄远。您可能不知道，这个向霄远是清平门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了，他死了，这个门派也就没了。”
另一女侠说：“可惜了，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我听人说，长得很是强壮俊朗呢。”
白雯心静静听两人说话，表情始终十分淡然。
谢过两人后，本要去大殿的白雯心转了个方向，又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同屋的比丘尼问：“文念，你怎么又回来了？是忘拿东西了吗？”
“是。”白雯心打开床头的箱子，从最底下取出一柄剑。
“怎么想起找这个？这不是你出家前用的剑吗？”
“想要练剑了。”
白雯心紧握丝萝剑，离开房间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行至半山竹林，脚踏而起，丝萝出鞘，剑舞叶飞。
她所练正是清平门剑法——南北西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