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办公室,盛秦朗很快收到了人事部调出的陈郁档案,关键信息一目了然,杭城本地人,初中肄业,18周岁入职,多次调遣,做过仓管,油漆工,搬运工,叉车工,统计工……像这样不起眼的小角色在车间被调来调去是无人在意的。居安家居在杭城建厂初期招入了大量工人,文化不高,工资也不高,同期进来的大部分人短的几天几个月,长得一两年也都离职了,只有他从开始留到了现在。
陆晨站在办公桌的对面,看着秦朗转过来电脑屏幕上的人事档案,惊讶道:“你看这家庭住址,地段很不错,可是初中未毕业,杭城很少见这个地段的本地人没有完成学业年纪这么轻就出来打工。”
盛秦朗看着对面眉目深锁的盛霖,问道:“你怎么看?”
盛霖回忆起入职壁炉部与小陈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工作细心上手快,为人谦卑又诚恳,与部门同事相处得宜,让人挑不出毛病,盛霖再一次浏览了这份履历,陷入了沉思,沉重道:“不好说,我不想冤枉自己的手下,凡事不能靠猜测,我们得有证据。”
陆晨点点头,表示同意,她有着天性的柔软与敏感,屋顶那天的画面记忆犹新,她果断说道:“我也赞同盛霖的观点,而且那天在屋顶上他劝说老陈不要跳楼,那种关切的脸色与着急绝对不是做戏演出来的,我能感受到小陈那会其实比老赵还要害怕。一个有同理心,关键时候愿意站出来,甚至面对有可能调解失败的后果,他都没有退缩,积极劝说老赵,给他生的希望。我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背叛公司的人。如果这样一个人会动用种种手段陷害公司,那人性太可怕太复杂了。如果为了达到陷害公司的目的而蛰伏这么多年,我想不通世界上有什么样的渊源能让一个人以最好的年华、前途作为代价。”
盛秦朗面色一沉,一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再一次重组拼接以最高清的影像片段从四面八方砸过来,压得他透不过气,沉闷,无望,只有广袤的土地,新生的绿树,远离的人群能让他自由呼吸,能让他卸下这份沉甸甸的包袱。如今他坐在办公室,枷锁又被烤上,日复一日,这些片段时刻侵蚀着他,烧灼着他,他又觉得上半身僵硬,下半身也动不了,但他面无表情地掩饰,装作和平时一样,只是脸上血色全无。
陆晨觉得盛秦朗不太对劲,他上任以来总是会出现片刻的失焦与无神,刚才就是,她知道他不想被别人知道偶尔外露的脆弱与无助,她这几日也就一直装作不知道,她默默地倒了一杯水,秦朗抬手,轻语道:“你不用做这事。”
陆晨没停下,将水倒好,递了过去,回应道:“没事。”
盛霖脑海里有了几个搜查证据的方法,他也很矛盾,不希望小陈是,又要找出谁才是,他谨慎说道:“再给我一些时间排查,我需要证据。”
办公室的门铃这时响起,进来了Simon和Linda高喊着“华人夫妇访厂归来”,两人手上各拿着几份文件,难得见到Simon西装革履,头发丝妥帖发亮,Linda一副金丝圆框眼镜脖子绑了丝巾上半身穿了休闲针织透露着刻意的西式松弛装扮,盛霖见状知道他们有要事商量就对着盛秦朗点了点头离开了办公室,陆晨则留在了原地。
Linda夸张地看着十楼办公室的气派装修,赞不绝口,Simon则摸摸这摸摸那,新鲜得很。短暂的“大观园”之后,两人很快恢复了严谨的工作态度谈起了正事。原来是前段时间陆晨让Linda和Simon装扮华人夫妇拜访了大凯家具,论体量大凯家具远不是居安家居的对手,但是数据显示近年来频繁有原本属于居安的客户转单到该工厂,陆晨不得不安排人手一探究竟。
Linda随手递上几份彩打纸张,那是偷拍的几张大凯家具的车间包装照,从外箱唛头来看,确实都是前几年和居安有过合作的老客户,不过这些客户规模不大,订单不多。
“看这几张。”Linda将后面几张纸翻了上来,陆晨一惊,这正是从陆晨手中流失的欧洲D国老客户的信息,年初一笔三百万美金的订单没有了下文,原来客户早已转单彻底,图片中还显示大凯家具车间流水线上制作的正是居安家居这些年出货给这位客户的老款式,情况比想象得要严重。
Simon则诉说着今日打探到的信息,“工厂确实不大,三幢旧厂房每间三楼,仓库、打样室都在里面。办公室另有一栋,也不气派,就二层,一楼样品室,二楼各部门。我看现在四分之三的车间都在做这个客户的订单,我问了工人几句,前几年就有合作,一开始出货量不大,去年开始猛增,款式都是老款。”
Linda也肯定道:“从这出货量来看,这个老牌大客户是彻底放弃我们工厂了。”
陆晨无力,“客户失联很久,对于未签署的订单不予回复,上个月又发了我新款报价,还要求打样。”
Linda一眼识破,爽朗说道:“空手套白狼,等你打了样品,再把我们的样品寄到大凯家具,大凯家具用更低的价格截胡我们的订单,同时窃取我们的样品。”
陆晨无奈地叹了口气,非常惋惜,失望道:“我早该有所警觉的,订单量有所下滑的时候,应该粘得紧一些。”
盛秦朗则宽慰道:“你不要有负担,你可以用数据识别客户转单,同行也可以用数据识别客户的供应商,低价挖客户本身就寻常。”
Linda持了一下反对意见,说道:“公平竞争没事,但是为他人做嫁衣就不必了吧,样品你寄了么?”
“还没,客户说等月底和同城供应商的集装箱一起走。”
Simon咬着牙说了一句,气愤道:“那真是吃得我们死死的,同城供应商的集装箱不就是大凯家具么,拿我们的样品,转我们的订单,研究我们的工艺,吃透我们的价格。”
Linda同样怒从心起,接茬道:“也是,他们也参加月底G市的展会,样品室我只逛了一半,他们很谨慎,新品不给看,不过我偷拍了几张半成品。”
三人抬起小脑袋,围着Linda的手机一页页划过相册,样品具体款式看不出来,只有柜子的木头框架。陆晨疑惑:“这个柜子的桌面上面这么大留白是什么?”
盛秦朗放大这个细节,猜测道:“有棱有角,这是某个图案,动物?”
Linda吐槽:“不是老虎就是狼吧,这是不是有点过于迎合老外的市场了?谁会在柜子上面做个这么大的野兽嵌进去?”
Simon反对:“我看像是长颈鹿,你看这个地方是不是脖子?”
陆晨也不解,问道:“难道他们开发的新品是儿童系列家具?”
盛秦朗笑了笑,靠着椅子后背说道:“我想大家的主要目的是吸引Line Stores,应该不会把重心放在开发儿童家具上,况且儿童家具的安全标准比成人家具更严格,大凯这个时候连样品都没有好,也来不及在参展前取得环保,结构,稳定性等资质认证报告。”
三人脑袋挨得紧,在手机上方像画了个圈,点了点头异口同声地说道:“有道理。”
说完几人互看一眼,这一幕偶然的默契像极了早些年这几个人聚在杂货部的样子,那会工作资历浅,有吵闹争执竞争也有互助八卦和好。不知不觉过了四年,没想到四年后这一幕还能重现。大家好像变了,追求更高价值的东西,有了更多的欲望和体验,又好像没变,还是遵守了初衷没有与自己的本心握拳持剑。
岁月啊岁月!
像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过去的时光,三人脸色微红,极力用小动作掩饰这片刻的害羞与共情,很不好意思似的,好像成年人不该出现像小孩子一样吵架又和好的戏码,一旦出现,忽然羞涩了起来,长不大似的。
Simon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还有个新发现,众所周知,零几年的时候大凯家具的高老板挖走我们的头部业务Ada,两人合伙起家,但是今天我们拜访的时候,接待我们的业务说工厂还有个老板日常不怎么来。而且我还在车间发现几个工人,原先在我们公司呆过。”
陆晨听闻分析道:“工人在同类工厂之间互相跳槽倒不稀奇,至于你说的这个幕后老板倒很神秘,从他们公布的数据来看,明面上的高管一直是这位高老板和Ada。”
Linda接腔道:“凭我们手上的证据,也很难断定大凯有恶意竞争。”
盛秦朗将文件收起,对着两大旧将说道:“辛苦大家了,先按兵不动,等后续再有变化,你们这边再做调整。”
Linda回应道:“也行,今天我选了几款产品,看一下对方的报价,到时我们分析下差价到底如何。”
说完Linda和Simon起身准备离开办公室,盛秦朗忽然叫住了Simon,问道:“你家在上城区?”
Simon一脸莫名其妙,疑惑道:“怎么了,老大,你要在我们这边买房?上城区这地段也比不上你家独栋别墅啊?”
盛秦朗笑了笑,回应道:“倒没有在这边买房的打算。只是好奇你那边现在发展如何?”
Simon虽困惑不过也还是仔细地解释:“我住的地段十多年前几乎全拆了,土著多,从外面买我们这的也有一些。东边还有部分老小区,听说后面要开运动会,估计没拆的那区域近几年也要拆了。”
“你那地段还挺富有。”
Simon靠近盛秦朗,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老大,你要收购我们那开分厂?”
盛秦朗面无表情,一头冷水浇了下去,冷静回应道:“我就算再有钱,也还是无法收购杭城上城区地段的,更别提在那开一家私人的家具厂。”
待Linda和Simon离开,陆晨问:“要不要我们过去这个地段打听看看,小陈的住址在东边还没拆迁的地段,也许问一问附近的老人家,说不定可以问出点什么。”
“嗯!”盛秦朗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陆晨靠近了些,看着他的脸色恢复了一些,不过还是白,略微心疼地问道:“是不是累了?刚接手,不用抓全,抓重点。”
盛秦朗站起来,张开了双手,眼神发着光,用口型说了一句“不累”。
陆晨便绕过了办公桌站到了他面前靠近了他怀里,给与他满满的安全感,两人有明显的身高差,陆晨的头一下一下地点着盛秦朗的肩膀,盛秦朗左手抱着她的腰,右手按着她的头,手劲不大,却让陆晨再也不能一下一下点他的肩膀,他佯装生气,轻柔说道:“挠痒痒呢?跟个啄木鸟一样。”
陆晨的头动不了,就安心地靠着盛秦朗的肩膀,些许少见的撒娇,多些常见的正经,潇洒回应:“陆啄木鸟给盛大树看病,报告盛大树,今日三个虫子驱逐完毕,从此盛大树没有痒痒挠的烦恼。”
盛秦朗只能笑了,没有办法地笑了。累归累,疲归疲,好在有她,幸好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