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宝冷笑道:“你这话当真么。”
鸨子说道:“我要是有一个字的瞎话,叫我嘴里生疮,横死刀剑之下。”
银宝说道:“口说无凭,就立个字据如何。”
鸨子见她这等口硬,心道:“难道那姓柳的真拿得出来这些银子,即拿的出来,为何前日说起五百银子赎身的话,他又那等的含糊其辞。莫不是这小妮子诳我,等我反悔,再行别计也未可知。今日我就与她立下字据,她若拿得出来,我也不算亏,若是拿不出来,有了这个凭证,怕她不与我安生做生意。”
鸨子道:“你我写得未能作数,还需请个先生,再找个证见方才妥当。”
银宝笑道:“妈虑的是,就按妈说得办吧。”
鸨子见她一意孤行,也不再劝,端起木盘自去了前头。金花清早起来,本欲来探望银宝,走至院门口,见两个丫头站在门檐底下,一个哭另一个拉着那哭的手安慰。金花走近了一看,见那丫头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一片通红,像是个挨打的光景。笑问道:“你两个怎么站在这里哭,你们姑娘呢。”
挨了打的丫头只是一味哭,另一个丫头说道:“昨儿夜里姑娘伤心,直坐到四更天才睡下,众人熬得疲乏的了不得,今早上起得晚了些,正撞见妈妈端了一碗鸡蛋羹来,我们吃她骂了一顿,这个没造化的偏偏赶着她骂的时节出去,一场邪火全撒在她身上了,把人也险些打死。”
金花笑道:“妈还在里头么。”
那丫头说道:“这会儿正在里头和二姑娘说话呢。”
金花悄悄走进去,才走到廊下听见里头说话声,蹑步走到窗根儿底下,细细听了一回。先听见里头说话,落后听见脚步声,金花恐怕黄妈妈出来撞见,慌忙往院子外走,那两个丫头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金花闪身进了自己院子,刚关上院门,从门缝里往外一张,正看见黄妈妈满脸怒容从银宝院子出来。心道:“好险不曾被看见,否则又是一场是非。”
“姑娘怎么还站在这里,我还寻思姑娘出去了。”
金花回头一看,见是丫头紫琴,正站在廊子底下,笑道:“才走到这儿,不留神踢到这个台阶儿,我忍不住那疼,略站了站。”
紫琴听了这话,忙走上前,说道:“我扶姑娘回去坐吧。”
金花笑道:“这会儿好多了,我还看看二妹妹。”说着,拉开院门出去了,紫琴自回房里去。
金花进院子,不见一个人,想是丫头们出去打水还未回来。慢慢走进屋子,见银宝独自个儿呆愣愣的坐着,脸上似有泪痕,不知在想什么。
金花笑道:“大清早上,妹妹起来也不梳头也不洗脸,怎么只管坐在这里发愣。”
银宝见金花进来,回转身拿帕子擦了擦脸,转过脸来,勉强笑道:“姐姐来了,快请坐。”就要叫丫头们倒茶,又想起黄妈妈清早上在这里撒了一回泼,这会儿丫头们也不知道都躲在哪里了。
金花坐在银宝对面,笑道:“不忙吧,我与妹妹说会儿话。方才我来,看见丫头们站在院门口哭,又听说妈妈在你房里坐着说话,我就回去了。是为什么事,惹她生这么一场大气,亲母女有什么隔夜的仇,妹妹亲自去赔个不是,妈没有不喜欢的。只管这么僵着,吃亏的到底还是妹妹。”
银宝闻言,未开口先流泪,金花见了,探过身子,拿帕子给她擦了,笑道:“怪我,又勾起妹妹的伤心事了。”
银宝哽咽开口说道:“不是亲母女,还到不得这个地步。”说着,将方才黄妈妈和自己说得话悉数告诉了金花。
金花叹了口气,说道:“虽说妈心里爱得是银子,但话还有几分的道理。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那柳大爷似乎也并非妹妹的良配。难说他新婚燕尔的,一定要他来看妹妹,就是他的婚期,妹妹也并没有拦着,为何要撒谎,这就可见他的用心。”
金花见银宝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劝,怕惹恼了这一位,闹起来,黄妈妈不定怎么说话,那时自己吃亏。只拣着无伤大雅的笑话儿,慢慢说与银宝听。说了半日,见银宝木头一样的坐着,不惟一言不发,竟像是没有听见的一样。金花渐渐也焦躁起来,就有个离开的意思,只是不好开口。正在烦恼,忽然银宝说道:“姐姐也不用开解我,左右我是铁了心了,柳郎好也罢歹也罢,总是我自己选的。这样的土匪窝儿,我是一日也住不下去了,即便将来吃糠咽菜,总是我黄银宝的命,也怨不得旁人。”
金花忽然听她说出这一番话,正要开言,两个丫头一人提一个水壶进来。
银宝看见说道:“每日一壶水也罢了,怎么又去提两壶,惹得人说三道四,什么意思。”
金花笑道:“一壶热水值什么,谁敢说什么来,我服侍妹妹梳头吧。”
银宝说道:“梳什么头,每日在这里坐着,又不见生人,打扮的什么。惹人怪罪,图什么来。”
金花笑道:“谁敢来怪罪。”不由分说,一把拉起银宝,进到内室。
银宝坐在梳妆镜前,金花将她头发散了,黑油油的一大捧垂到地上还堆了一大堆。金花拿梳子一梳到底,从头顶取出一缕编成辫子。
金花赞道:“真好个头发,我每日用桂花油又用鸡蛋养着,总不如你的好。”
银宝从镜子里看着金花说道:“我用的那盒,那还是去年他拿来的,说是宫里的新鲜玩意儿。我又不好问他的,上回那些用完,他又让人送了几盒子来,左右我也用不了这许多,我让丫头送几盒过去。”说着就要丫头开箱子,拿两盒出来。
那丫头捧个小红匣进来,金花看了说道:“哟,好精巧盒子。”接过来掀开盖子一看,见两个乌银粉盒,一打开,先闻见一股异香,仔细一看,却是殷红的膏子,似胭脂一样。
银宝说道:“每回用时,取一指甲盖大小,化在水里,用那水拌着你常用的桂花油,洗完油亮柔滑。”
金花笑道:“我也算见过些好东西了没想到还有这等奇巧的。这稀罕东西,也该有个名儿,别人问起来也好说。”
银宝说道:“可说呢,我也问起这话,他说并没有什么名儿。我就给它起了个细香膏,为它有奇香,且香气经久不散。”
金花将乌银盒子盖上,重将匣子递还给那丫头,对银宝笑道:“这名字倒也配它,只是太金贵了些,我也不配用它。”
银宝说道:“这是什么话,什么稀罕东西,也都是给人用的。”说着,吩咐丫头道:“将匣子送到对过儿,交给紫琴。”
金花还要拦,银宝道:“你再这么着,我就真心恼了。”
金花这才作罢,重拿起梳子,一边给银宝梳头,一边笑道:“这是怎么说话儿,来替你梳头,倒拿了两盒子东西。”
银宝说道:“你这样巧手,难道就当不起一个谢字。况我走了,一应事情都要靠你。”
银宝说到这里住了口,金花笑道:“你这小妮子,原来是另有打算。”
一时梳了头,金花看丫头与银宝净面,忽然紫琴走来,对金花说道:“姑娘快回去吧,妈妈正寻姑娘。”
银宝冷笑道:“想是寻下了先生了,又来寻姐姐做证见。”说着,将手中的帕子摔在了盆子里。
金花笑道:“你也太容易动怒了,兴许是为别事,我去去就来。”
银宝起身将金花送至院门口,见她顺着路走到尽头,转弯不见了身影才回来。
金花进了黄妈妈院子,走到门口掀帘子进去,先看见一位五十上下瘦高个子男人坐在一边,脸上蓄着半白山羊胡,穿一领旧直裰,脚上一双黑布鞋,鞋边子也磨薄了。见金花进来,略抬了抬身子。黄妈妈坐在窗边儿炕床上正与那先生说话,见金花进来住了口。
金花说道:“妈叫我来是为何事?”
黄妈妈说道:“女儿,过来坐。”
金花走过去,挨着黄妈妈坐了。黄妈妈指着那个人对金花说道:“这是街前专管写字的廖先生,人唤廖三爷的。我来请他写个字据,请你做个证件。”
金花见了礼,对黄妈妈说道:“但不知道妈要写什么,又为何要我做证见。”
黄妈妈说道:“说不了,这也是我自家的晦气,我就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黄妈妈将自己与银宝今早上说的话与两人说了一遍,金花还未开言,那先生先笑道:“若是为这事,老朽就不敢领教,妈妈另请高明吧。”
黄妈妈道:“这是怎么说话儿,不过央先生写一张字儿,又不妨碍先生什么,莫非是看不上我们吃衣食饭人家,连字也不肯写一个。”
廖三笑道:“妈妈说哪里话,你们开门只为银子,我廖三也是为这几钱银子糊口,什么看上看不上。不是我不肯与妈妈写这证见,自祖宗朝以来,娼妓从良,只有官价无有私价。虽说妈妈是嫁自己的女儿,要多要少也全随妈妈,但也有个限度。妈妈莫说二千银子的话,就是二百银子,若是经了官府,不说妈妈,就是我,也要先请三十板子再说话。若是旧年的胡知府也罢了,现今的许知府,他是眼里揉沙子的人么。妈妈岂不听说,去年因知府公子嫖宿小桂花儿,许老爷将他们家整治了恁一顿,你如今写这个凭证,不是抱着元宝跳井要钱不要命么。”
一席话说得黄妈妈没了言语,半晌说道:“依你之见,还该如何?”
廖三笑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写什么证见,那都是现成的把柄。左右女儿是妈妈的女儿,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难道女儿嫁了人,妈妈不多一门亲戚么。”
黄妈妈说道:“不瞒先生说……”说了这一句,忽然打住。
金花说道:“三爷的话是正经道理,别的还尤可,若是进了衙门,不脱层皮也不算人过过堂。妈细思量,与二妹妹闹成这样,有什么意思。那时人不说二妹妹不懂事,只说妈不容人,连亲女儿也放不过,何必听这样恶声。”
黄妈妈听了金花的话无言以对。
廖三笑道:“还是令爱见的是,这事弄不好就收不了场,那时就回不了头了。”
黄妈妈叫两人这几句话弄得扫兴之极,又不好强口说一定要写这字据,笑道:“我被那妮子激得昏了头了,把我气个半死,做这没材料事。”
金花笑道:“我才去妹妹房里,劝了她一回,她也后悔的了不得。”
黄妈妈半信半疑,顺着金花的话说道:“她凡事为我想一点,还有什么事来。”
黄妈妈忙着管待廖三爷,金花作陪,吃酒到半下午。席间几多亵狎,也难说它。
银宝在前头左右不见动静,心中疑惑,叫丫头悄悄去后面打听。去了多时,丫头脸红红的回来,说道:“妈妈并大姑娘和一位客人坐着吃酒,见我来了,也赏了我一杯酒吃,还问姑娘在屋中做什么。”
银宝问道:“你怎么答的?”
那丫头说道:“我说姑娘在屋里自家坐着,连饭也不曾吃,妈妈也没说什么,就让我回来了。”
话犹未完,忽然见后边婆子提了一个食盒子进来,笑道:“妈妈听说姑娘没吃饭,特地叫我送来。”
说着将盒子打开,银宝见是一盘八宝鱼,一碟子花生,一碟子牛肉,一碟子时蔬,一碟子烧鸡,一盅粉藕排骨汤,一碗粳米饭,铺排在桌子上。
银宝淡淡说道:“劳妈妈费心了。”又叫丫头取五钱赏钱给了她。婆子拿着钱笑嘻嘻去了。
银宝见这一桌子菜,心内疑惑道:“她即请了人,怎么不来写字据,反送这许多菜来。”
银宝又将那丫头叫来,问道:“席间那先生你认不认得,他是何模样儿。”
那丫头摇了摇头,说道:“只听妈妈叫他三爷。”
银宝心道:“原来是廖三,他是个最怕官府事的人,怪不得不依她。我且看她怎么说,那时再想法子应对。”
不说银宝这厢自家思量,黄妈妈送走了廖三,去到金花房里坐着,说了一大歇子话才回后头去。
一夜无事。
第二日,黄妈妈走到前面来,银宝正梳妆。黄妈妈上前接过丫头手中的梳子,亲自与她女儿梳头,笑道:“姑娘气性也忒大了,昨日我也不曾说什么,姑娘就拿话挤兑得我没处躲,亲母女两个,难道还有什么深仇不曾?我难道有私心,自己的女儿,身上掉下的肉,我不疼你我疼哪个?怎么姑娘就与我闹到这个田地,往后姑娘嫁了人,难道就不认妈了。”说到动情处,也落了几点眼泪。
银宝见她娘伤心,到底不忍心,笑道:“我说什么来,为人子女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良心,要与自己亲娘动刀动枪。妈明知我的心意,又那样处事,将女儿置于何地步。”说着也默默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