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四点钟,火画师便把大家都叫了回来。
还有几个人没交画纸,火画师扫了一眼,画得好坏暂且不说,但的确都有个人形,她让大家署好姓名交上来,这才握着画纸道:“我们回工农兵报社。”
马馆长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没回来,火画师四下看看,皱起了眉。
她是第一次来纺织厂,不熟悉,便找了位工人去找马馆长,过了快二十分钟,大家才看到姗姗来迟的马馆长,不紧不慢的,一来便笑道:“这就结束了?成,那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仍是走路,经过一所工厂,闻慈扫了眼,看到里面乌泱泱的人。
这帮人一看就是学生,像是初中生,个子矮,脸上稚气很重。
闻慈收回视线,继续和成爱红小声聊天,她没注意到,人群后面一道孤零零的身影,见到她后,仓皇地躲到了其他人背后,转过身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闻小兰你干嘛啊?”不小心被她撞到的人不高兴道。
闻小兰没有回答,把人藏进人更多的地方,但周围的人一见她过来便匆匆移开,从肢体到眼神,都透露出难以言喻的抗拒和厌恶——闻家的事儿,他们都听说了。
先前闻小兰看着家世不错,父母都是工人,打扮也干净漂亮,学校里还有不少人羡慕她,但谁能想到,他们一家子都是吃着人血馒头过好日子的?
后来闻大安夫妇进了监狱,闻家鞋厂的房子没了,闻小兰就搬到了学校宿舍。
同学们当然不会搭理她,尤其她的同学室友,以前闻小兰日子好的时候,没少跟她们炫耀,现在她潦倒了,哪怕讨好她们,她们也不愿意搭理她。
慢慢的,闻小兰在班级里就变成了隐形人。
闻小兰咬着嘴唇,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捂着脸往工厂大门外看去。
厂子外那队男男女女早就过去了,她重重地松口气,但心里的大石头还是沉甸甸的,她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位置,低着头,满脸惴惴不安。
闻慈应该没看到自己吧?
闻小兰回到学校,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她现在的粮食定额转到了学校,有国家补贴,吃得不好,但是也饿不着,只是每当她吃馒头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的家。
爸爸妈妈在监狱里,不知道怎么样了,虽然他们做了坏事,但他们对自己是好的……
以前总是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和着馒头一起咽下去,但今天闻小兰顾不上沉湎往事,她匆匆跑回宿舍,趁着室友们都还没回来,翻出书包里的语文教材。
教材上用报纸包了封皮,闻小兰揭开封皮边缘,倒出来两张纸。
其中两张纸皱巴巴的,像被主人愤怒地蹂躏过,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闻小兰已经看了好几遍,内容熟读在心,想到这个,心里就觉得又恼又气。
要不是为了闻小聪下乡的事,爸妈也不会罪加一等,现在他在农场回不来,好不容易寄一封信回来,半句话都没问爸妈的情况,只知道管她要钱要东西!
农场的日子苦,难道她的日子就不苦吗?
闻小兰吸吸鼻子,抹了把眼睛,想起来信后头的内容,心里的生气又变成了恐惧。
闻小聪问她闻慈的动向,是要做什么?
闻小兰本来不打算理会闻小聪,不管是他要钱要东西,还是闻慈的动向——她现在对闻慈的想法,是又怕又愧,不想也不敢见到对方,巴不得闻慈赶紧给她忘了。
她就希望好好毕个业,然后离开白岭市,找个单位去上班,哪怕临时工也行。
谁能想到今天会见到闻慈?
闻慈变了很多,但闻小兰对她太熟悉,还是能认出来。
她穿着黑棉袄,头上的帽子是鲜亮的柿子黄,走在那么多明显比她大的人身边,落落大方,谈笑自如,这些人有很多一看就是机关单位的,还有美术馆馆长,她以前见过。
那一刻,闻小兰心里涌出许多嫉妒,但很快又被压下了。
她痛苦地低下头,她不知道,她真不知道闻慈是那样的身世。
可是——闻小兰拿起最后那张纸,粗劣的草纸,随便哪个供销社都能买到,上面的字迹也是毫无特色,笔画有些歪扭,像是刚会用笔的小孩写的。
闻小兰昨天下午被学校门卫叫过去时,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可是门卫只交给她一封信,说是刚才来了个小孩给她的,闻小兰拆开,吓得当场扔掉了纸——这张纸条上只写了几行字,但话中深意,却让人触目惊心。
“闻慈在市委岳瞻帮助下进入市七中高二三班。”
“一月初报考第一电影院,成功被录取为美工。”
最后一行字,则是一个住址,精确到了街道和门牌号。
闻小兰当时抖着手从地上捡起纸,而眼下拿着这张纸,手也控制不住的发抖。
这是谁寄来的?
他是什么意思?
闻小兰不算多聪明,但她也不傻,这人把闻慈的详细信息送给自己,还不露面,明显是有目的的——比方让她这个明显有仇的人对付闻慈。
她咬咬唇,她绝对不可能自己动手,可是,要不要把这个告诉闻小聪呢?
闻小兰咬着手指,陷入了痛苦的纠结。
……
闻慈不知道自己被闻小兰看见了。
她随大流回到工农兵报,报社借给他们一个会议室,座位不够,大多数人都是站着的,而最前面的火画师在桌前整理着几十张画纸,一张张看过,分作几堆。
马馆长问:“这个讨论怎么不放到明天?”现在都快五点了,等讨论完得什么时候?
“趁热打铁,等明天再讨论情绪就淡了,”火画师说着,已经挑出了单独的几张画纸,把它们一一摊开在桌子上,“这是今天最好的几幅作品,大家传阅一下。”
马馆长不太高兴,为火画师说话时没抬头,也为这些画不是自己挑出来的。
他道:“火画师眼光倒好,这都是哪几个画师画的?都站出来让我看看。”
闻慈很擅长体察人的情绪,此时就发现,马馆长阴阳怪气的。
火画师显然也听出来了,不冷不热道:“毕竟这些画我看了好几遍,当然挑得出来,要是不仔细研究一番,怎么有资格挑挑拣拣呢?”
绵里藏针。
马馆长的脸色有些难看,但火画师没有看他,抬头对大家道:“写生看功底,大家的底子我现在基本都清楚了,白华章,闻慈,于素红,你们仨都很不错,很全面,像是系统学过的,还有苏林,他的画法和大家不太一样,可参考性不大高,但值得鉴赏。”
四幅画纸在大家手里传阅,时不时就爆出一声惊呼。
“真好看!”
“画得跟真人一样,真像!”
“这眼睛跟会说话似的……”
显然,这四幅挑选出来的画是让大家心服口服的。
再一看被火画师点出来的四个人,嚯,也够眼熟,不正是画完后指点大家的那几个吗?
大家来这儿还没自我介绍过,彼此之间大多不认识,立刻有人问几个同志分别是谁。
于素红微微一笑,“第二电影院美工,于素红。”
白华章颔首,道:“工农兵报画师,白华章。”
闻慈眨眨眼,笑盈盈道:“我是闻慈,第一电影院美工。”
苏林被这么多人盯着,有点结巴,“我,我是苏林,和闻慈一个单位的。”
“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美工不是电影院这个月新招的吗?这是卧虎藏龙啊!”
四个画得好的,三个美工!
火画师也觉得有点巧,至于马馆长,他是单纯的酸。
他哼笑道:“说起来,小于还是从我们美术馆出去的呢,这才多少日子,就为电影院争光了?”说着,目光在几人眼里挑挑拣拣,觉得也就苏林顺眼点——同为男的。
他于是指着苏林道:“还是这个男同志的画最和我心意,大家觉得呢?”
火画师不知道马馆长的想法,苏林画得的确有灵气,但要说最精确最美观,还得是闻慈。
她就跟写生过千万次一样,这种精准,甚至连她的徒弟白华章都比不过。
火画师摘出苏林那张画,贴在墙上,“马馆长,您来给大家讲?”
马馆长一噎,他有多少本事自己知道,这几年才当上美术馆馆长,官场搞得明白,但这些乱七八糟的画搞不明白,今天在美术馆那些介绍,都是这两天现背的。
这要是真张嘴,还不得几句就露馅了?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哼哼哧哧道:“报社是你的主场,还是火画师来讲吧。”
“我也不打算讲,”火画师说着,在别人讶异的眼神里把剩下三幅画也贴了上去,扫了一圈,最后挑中闻慈——她指点别人时最从容,一看就知嘴皮子利索。
“闻慈,你先来。”
闻慈一愣,刚混了把椅子坐下,眼下不得不又站了起来。
讲就讲,穿着棉袄太笨重,反正有暖气,她就脱了棉袄,又撸起里面毛衣的袖子,轻身上阵,走到自己那张画纸旁边,清了清嗓子。
“大家看,我这副画选的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工,皮肤光滑,没有皱纹,所以线条非常轻松顺滑,我坐在她的右前方位置,所以构图时,大家可以看出我的视角……”
闻慈侃侃而谈,说了十几分钟不打一个磕绊,但话里干货满满。
她从线条谈到构图,从构图谈到比例,又从比例谈到光影……用词非常之生动易懂——没法用太多专业词汇,这不是目前的她能接触到的,容易露馅,而且也没必要。
给人讲解嘛,让大家听懂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