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瀚海关，又行了一段无人的路。唐襄雨记起书上曾说这条路原本是极为繁华的商路，负责着魏国与宁国之间的贸易，如今却荒草丛生，不见人烟，甚至路边的房屋都似乎被火烧尽了，留下焦黑的木板横七竖八地立在土中。

似乎是怕唐顾晴又走了，盼朝步履匆匆。她健步如飞，梳成宁国贵女发型的发尾摇晃着，头上制作精美的发饰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

唐襄雨摸了摸自己随意束起的长发，觉得自己也太不像“唐襄雨”了。又想起前天盼朝把自己认成唐顾晴——莫非唐顾晴就是这样打扮的？

她便如此问了。盼朝答道：“唐顾晴那魔头在打扮上还挺自由的。有幸存者说她满头珠翠，华衣锦袍，也有幸存者说她穿得极为素净……”话说到此处，她玩弄起自己垂于耳侧的头发，扭头问道：“我穿戴得像你吗？”

唐襄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曾经那个自己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深藏浓雾之后。她努力回忆了一下，觉得大差不离，于是点了点头。

盼朝欢呼道：“好耶！”

她又问道：“那我举止像你吗？你若是比较不出来，不如演示一下你当初对唐顾晴的态度？也让我学一学。”

“我喝了孟婆汤之后，对生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唐襄雨有些歉意地坦言，“帮不上你。”

盼朝倒没有太失望，她眨了眨眼，道：“没事！到时候遇到别的负责暗杀的前辈我们可以一起学！”

我学我自己。唐襄雨脑海里冒出这样一个词，不由得被自己逗乐。

“你笑什么？”盼朝好奇道。

“没事……就是想到我还要学我自己这件事挺好笑的。”唐襄雨边说边笑出了声。

盼朝听到，脸色却变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严肃道：“唐襄雨，暗杀唐顾晴这件事情很危险。即便你我非亲非故，我也不希望你因轻看此事的危险性而丧命。”

“我知道我自己莽撞跑出来是错误的，但是我已经做好了必死的觉悟。如果表现不好，被唐顾晴杀了，那便杀了吧。”

盼朝说完，微微低下了头，她双手握拳，似是在忍耐什么。

唐襄雨一时不知所措，接着她便听到了盼朝压抑的哭泣声。

她上前一步，拍拍盼朝的背试图安慰她。许是化人丹的效用快消失了，她走路的动作有些飘。

“我好想爹娘……若是死了，便能见到他们了吧。”盼朝呜咽着，似是忍了许久的泪水浇得声音含糊不清。她将头靠在唐襄雨的肩上，那些象征着宁国皇室的华美发簪簪尖戳在唐襄雨的脸上，戳得她有些疼。

但是她知道盼朝心中比这疼千万倍。

“要活下去啊。”唐襄雨这话刚出口，却觉得似乎曾经在哪里同谁讲过差不多的话，她皱了皱眉，把这个感觉暂放一边，又道：“你爹娘肯定也想你好好活下去。”

她替盼朝擦去眼泪，认真道：“对不起。我不会再以此开玩笑了。”

盼朝也伸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摇摇头说：“是我太悲观了。”她努力扯出一个笑，说：“也许唐顾晴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呢？”

两人一时无言，唐襄雨看着盼朝尚红的双眼，忽道：“你爹娘的坟离这里远吗？”又觉得目前还是杀唐顾晴比较重要，“待天下靖平，带我去祭拜他们吧。”

“好！”盼朝点头道，“我会把你介绍给他们的！”

两人又向前赶路，期间唐襄雨又吃了一颗化人丹。

又穿过一片丛林，两人忽闻背后传来女子的笑声。

她们转过头，便看到两名同盼朝一样，身穿宁国皇室服饰，面带面纱的女子有说有笑地走来。

“是同门！”盼朝一扫方才的悲伤，兴奋地拉着唐襄雨的手朝她们跑过去。

那两名女子似乎也听到了她们的声音，加快了朝她们这边走过来的脚步。

“哈……哈……你们好！”盼朝跑得太快。她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喘着气打招呼，“我是盼朝！”

“你好呀！”其中一名身穿红色皇族服饰的女子笑眯眯地朝她挥手，“我叫阿淳，她是……”

她话音未落，她身边那名的蓝衣女子接到：“可以叫我宁熙。”

唐襄雨正犹豫着怎么介绍自己，便见阿淳的目光从盼朝滑到自己，阿淳那双眼像唐襄雨又不太像，似是噙着一汪深情。

“这位是……？”阿淳的声音也颇为魅惑，好似幽幽狐鸣。

“呃，我是唐襄雨。”唐襄雨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说。

“噗！当然啦！”阿淳笑出了声，她扬了扬手，露出蔻丹染过的红指甲，“我们都是唐襄雨。”

盼朝忙解释道：“她是真的唐襄雨！她刚从鬼界来的。”

阿淳挑了挑眉，不知是惊讶还是不相信。

宁熙闻言上前一步抓住了唐襄雨的手，唐襄雨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觉得手腕被她抓得生疼。

“是鬼没错，”宁熙放开了她的手，又问道：“你是吃了化人丹吧？”

唐襄雨点点头。

宁熙瞥了一眼盼朝道：“那东西少给她吃，强行改变身体结构，对鬼体不好。”

盼朝听到这话，疑惑道：“师父不是讲如果遇到唐襄雨愿意协助除魔，就给她吃化人丹方便行动吗？”

“呀，瞧瞧你不认真听课的样子，”阿淳娇软的声音响起来，“师父也讲了化人丹的危害呀，也强调了要尽量少吃。”

盼朝作为一个“逃课”的人，自然不知道这些。

她有些愧疚地看着唐襄雨，唐襄雨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她没大碍。

“既然唐襄雨本尊来了，不如一同行动？”宁熙提议道，“我先前得到消息唐顾晴在华庞山，也给众人飞鸽传书通知过。若是遇到唐顾晴我们便分头行动。”

“啊！”盼朝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翻出之前飞鸽传书收到的信，看到信的末尾署名“宁熙”“阿淳”，阿淳的名字上还印了一个浅浅的唇印，“原来是你们传的消息！”

“襄雨，你觉得呢？要和她们一起走吗？”盼朝本想答应下来，又觉得应该问问唐襄雨的意见。

“走吧。”唐襄雨赞同道。她大步走在最前面，似乎这样才能掩去心底的异样。

方才盼朝叫她襄雨，让她想起唐顾晴。

“襄雨襄雨——襄雨你等等我——”是盼朝脆生生的声音。

感觉这叫法好像不太像……唐襄雨发现自己心中竟有一丝失落。

怎么回事？她不是因为喝了孟婆汤，对生前的一切几乎无知无觉了吗？

唐襄雨转过身，看向朝她跑过来的盼朝。余光却看到阿淳媚骨酥软地挽着宁熙的手，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宁熙身上。

似是察觉到了唐襄雨看过来的目光，宁熙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她将阿淳推开了一点。

阿淳娇嗔地看了一眼宁熙，又将目光转向唐襄雨，却不似看向宁熙那般柔情蜜意。

我打扰到她们了吗？唐襄雨见盼朝跑到她身边了，忙转回去。

走了不久，天色暗了下来。

盼朝早就累得很，实在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她拉着唐襄雨在一棵树旁坐下，又招呼阿淳宁熙一同歇一会。

阿淳和宁熙修为较高，倒是不需要休息，两人一个挥手便收集了一堆树枝，另一个打了个响指，树枝便燃烧了起来。

看得盼朝眼睛都亮了，一直嚷着说要学这两招。

阿淳便逗她说亲她一下就教盼朝。盼朝认真纠结了好久，心一横，就要去亲阿淳。

“哎呀，”阿淳笑得眉眼弯弯，“我和宁熙一个人一招，但是你只能亲一下哦。”

盼朝刚坐直的身体又弯了下去。

她看了一眼身边正无聊地用法术变出水，把地面一块块浇湿的唐襄雨，心中生起一念。

“襄雨，你去亲宁熙一下好不好？”盼朝此言一出，惊得唐襄雨控制水的手一抖，将火浇熄了大半。

唐襄雨抬起手，朝盼朝脸上泼了一捧水：“你清醒一点！”

于是盼朝就用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唐襄雨，又是卖惨又是装可怜，最终弄得唐襄雨举手投降。

“换成抱一下行不？”唐襄雨摆脱了盼朝的纠缠，开始讨价还价。再说她也不想破坏阿淳和宁熙的感情。

“不……”

阿淳刚要否决，就被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宁熙打断。

“可以。”宁熙将那被浇熄的半边火烧了回去，抬起眼，她的眼中映出火光熠熠，也映出了松了一口气的唐襄雨。

唐襄雨站起来，走到宁熙身边，再盘腿坐下。她张开双臂，将宁熙环在怀中。

她总觉得这个动作自己似乎做过，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她顺着宁熙的拨弄火堆的手臂看去，忽的想起自己所驾驭的水乃是能治愈一界的水，那是极难被烧回去的。

宁熙的实力很强。唐襄雨想。像这么强的人，也受唐顾晴所害……

那么我真的能杀了唐顾晴吗？

她从未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起初她被强行接下这个任务，本来想摆烂顺便来人间逛逛。后来渐渐觉得唐顾晴的确该死，自己为了天下人的安宁也应该杀了她。

可是怎么杀？再说她真的下得了手杀人吗？即便对方罪该万死？

她的思绪被盼朝的欢呼声打断，原来她已学会那两样法术，点燃了一小堆火。

“盼朝妹妹真聪明。”阿淳坐在一旁，轻轻鼓掌，“真让姐姐喜欢。”

盼朝向阿淳吐了吐舌头，她看向唐襄雨，惊讶道：“襄雨你怎么还抱着？”

“啊……！”唐襄雨才反应过来自己抱了宁熙这么久，她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不好意思。”

“没事。”应是许久不开口的缘故，宁熙的声音有些沙哑，“刚刚在想什么……襄雨？”

“你怎么也叫她襄雨？”

“在想怎么杀唐顾晴。”

唐襄雨和盼朝的声音同时响起，接着四个人便陷入了沉默。

“唐顾晴实在太强了，”唐襄雨出声打破寂静，“我们真的杀得了她吗？”

“我们可能不行，”宁熙坦诚道，“但是你是唐顾晴最重视的人，成功以你的身份近距离接触到唐顾晴的大有人在，自信点。”

“襄雨妹妹，你自鬼界而来，应是接受了什么指点方才来杀唐顾晴……你应该有什么杀招吧？”阿淳指甲染成红色的手指轻敲着刚刚被唐襄雨所化出的雨水打湿的地面。

唐襄雨想起冬无尽，沉默了一会，又说：“但我……先说一下，我是连条鱼都没杀过。”唐襄雨比划了一条鱼的模样，“更何况唐顾晴这么大一条鱼。”

“你是怕到时候下不了手？”宁熙问道。

“杀人和杀鱼可不一样呀。”阿淳娇媚一笑，“杀人需要的是心。”

“静天门门规之一就是不能伤害凡人，也不可伤害无罪的修仙者。”盼朝又点燃一簇火，“阿淳这话像是杀过人似的……”

“我哪敢呀，”阿淳笑得愈加娇俏，“我要是真的这样做了。乾岚掌门不得杀了我？”

“阿淳说得没错，”宁熙折下身侧灌木的一条树枝，丢进火堆，“最简单的——你也许不够恨唐顾晴。”

唐襄雨想，她的确不恨唐顾晴。或者她这一生，便没有对旁的人有太大的负面情绪起伏。

说到底，唐顾晴的死活于她个人没什么关系。

唐襄雨点了点头，说：“我的确对唐顾晴……没有什么恨意。”

“不是说是唐顾晴亲手杀了你吗？”阿淳惊讶道，“你不恨她？”

唐襄雨将自己喝了一半孟婆汤的事情又说了一遍，犹豫了一下，补充了魔尊当初叫她去当雨君的事。

众人安静地听着，末了宁熙问道：“魔尊还活着吗？”

“……他死了。”唐襄雨垂下眼，拾了片叶子丢进火堆。

宁熙也学着她丢了片叶子进火堆，嘴里却说出了一句唐襄雨没想到的话：“那我们就想办法让你恨上唐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