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蘅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原先的客栈不能住了,她转头就在城西租了一处闲置的宅邸,当天晚上就搬了进去。
檐角挂着的铜铃在晚风中轻颤,青石砖缝间钻出的野花悄然绽放,幽香与尚未散尽的硝烟气息在夜空中交织。
宅子不大,却胜在干净精致。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埋着阵脚,若是遇到危险阵法便会自动开启抵挡一二,不至于让人来不及反应。
这样的保护阵在永安城很常见,稍微大点儿的铺子或是稍微富裕一点儿的人家都会请人来画一个。
效果如何暂未可知,但再怎么说也能多出几分安全感来。
至于池柳,她原本是想离开这里重新寻个住处,却在临行时突然被祝蘅拦住。
这人脸上总是挂着笑,池柳偶尔也会觉得看不透。
祝蘅的笑,究竟是因为真的不在乎,还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
只是还不等她想明白,祝蘅就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池姑娘想走我不拦着,只是过了今晚,刚刚发生的事情会被传成什么样子谁都猜不到。
“保不齐,我就成了那色令智昏的纨绔,而池姑娘你——”
祝蘅勾唇,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语意不明:
“就是那蛊惑着我仗势欺人的美色。”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池柳感觉脖子痒痒的,耳廓不自觉染上一层薄薄的粉。
超出正常社交范围的距离让她有些不适,但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选择拉开距离,反倒是上前半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到不足一寸。
“是吗?”
圆润的指甲包裹着葱白的指尖划过祝蘅线条流畅的侧脸,最后又回到耳后。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下泛着水光,分外勾人。
“我看祝姑娘花容月貌,倒是比我更适合做那传闻里的红颜祸水。”
不同于之前那句恼羞的“闭嘴”,池柳温软的语调比春风还要柔和。
像祝蘅最开始听到过的那样,寥寥几字却能勾出听者的万千思绪。
意料之外的动作吓得祝蘅猛的退后两步,脸色瞬间变得像熟透的苹果,红得快要滴出水来。
她紧张到就连说话也有些结巴:“你,你,你说话就说话,动手干什么?”
这反应未免有些太大。
池柳若有所思地垂眸。
她捻了捻指尖,挥去上面残留的温度,看样子并不准备回答祝蘅的问题。
下一秒,薄唇轻启,说的却是与先前毫不相关的话——
“小神医总说要给我治病,不如先治治自己这耳朵上火的毛病。”
先前在那样紧张的情况下都还有心思打趣自己的人,现在却成了害羞的那个。
“!”
祝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双手飞快地捂住耳朵,恼羞成怒。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你要么还钱,要么老老实实在这里住下!”
话落,也不管对面的人是何反应,祝蘅扭头就走。
薄纱似的青衫胡乱翻动,她背后高高束起的马尾也随着主人的动作左右摇晃,就差在头顶写上落荒而逃几个大字了。
“瑶月姑娘还要看到几时?”
池柳心情莫名的好,连说话的语气都软下几分。
“姑娘莫怪,”瑶月自廊道转角处走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阿蘅留你是出于好心。”
“她今日所为,是借了师门的势。”
顿了顿,瑶月接着解释:“只是无论是瀛洲仙山还是榆师叔,树敌都不算少,姑娘现在离开,与活靶子无异。”
今日在场的人,只要眼睛不瞎就都能看出池柳与祝蘅关系匪浅。
一个筋脉有损的散修,被盯上后能在这鱼龙混杂的永安城活到几时?
“我明白的。”池柳冲她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
自己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逗逗祝蘅罢了,哪知道这人是个不禁逗的。
“姑娘心里清楚就好。”
熟悉的长方形锦盒被递至眼前。
池柳抬头,只见瑶月神色温柔,声音里却含着明显的揶揄:“阿蘅给的,说是送给你补气血。”
她怔愣一瞬,也没去伸手去接:“这血龙参太过贵重,我不能要。”
上千年的血龙参,随便放在哪里都能让一众修士抢破脑袋的极品仙草。
到了祝蘅手里却只剩下补气血的作用,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送给别人。
她确实有些看不透祝蘅了。
有价无市的仙草灵药说送就送,相比之下区区七千两的银子却追着自己讨到现在。
只是还还没来得及细想,极度诧异的声音从院落门口传来。
“什么?!”
林落控制不住地拔高了音量,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十分突兀:“谁送的?!”
“姓祝的能有这么大方?!”
她刚被符渺拉着去检查了四个方位埋着的阵脚,正准备回房休息。
结果好巧不巧地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这哪里能忍?
也顾不上其他,林落三两步冲进院子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控诉祝蘅的种种恶行。
“五岁时我找她要一颗聚灵丹,她狮子大开口让我拿十张爆炸符去换。
“七岁时宗门大比,我不慎炸死了一株天灵草,她要我赔二十张瞬行符。
“……
“十七岁时更是变本加厉,我下山给人算命不小心泄露天机,被天雷劈了个半死不活。
“她见死不救就算了,还一开口就要十张引雷符当做诊金!”
那可是能引天雷的引雷符啊!
画一张快则三月慢则三年,稍有不慎就可能提前引下天雷被劈死。
林落自己都舍不得用,祝蘅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要过去了十张!
整整十张啊!
这人明明小气得要死!怎么可能这么大方?!
“是吗?”
充满怨气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
林落声泪俱下,说得太过投入,并未发觉什么不妥,听见有人接话只忙不迭点头。
“都是实话啊!而且不只是我,山上好多同门都被她坑过!”
骨节分明的手掌搭上自己的肩膀,林落身形一僵,鼻尖涌入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草木香气。
她现在反应过来了——
“二十一岁,你因夜间遇袭半身不遂,祝蘅不计前嫌替你诊治。
“你感动至极,自愿送出未来一年画成的所有符纸当做诊金,以报救命之恩。”
话音刚落,瑶月就抓着池柳的肩膀将她往旁边一带,完美地避开了那两人的战场,像是对两人这副模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数不清的银针和符纸漫天飞舞,装着血龙参的锦盒被趁机塞入池柳怀中。
瑶月冲她眨了眨眼睛,食指在唇前竖起,往日里看上去最稳重的人此时倒是难得露出几分俏皮。
“嘘,看戏。”
罢了,改天再找机会还给祝蘅吧。
/
池柳被檐角风铃惊醒时天色尚早,符渺刚打发走前来调查的剑宗弟子。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在她肩头乖乖坐着,而她两只手拎着从春风楼打包回来的早点,嘴里还咬着个透油的大包子。
“剑宗的人刚走。”
符渺鼓着腮帮子含糊道:“问昨夜的打斗和……院子里魔气异动是怎么回事。”
池柳指尖一颤。
晨雾漫过青砖,昨夜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魔气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望向院子里的莲池——
晨光中莲叶青翠,菡萏初绽,可再往深处却全是淤泥。
符渺突然嗤笑一声,施法从食盒里拿出一块花糕逗弄着小符。
她收了手上的灵力:“我说阿蘅炼丹炸了炉,那人竟也信了。”
小符如愿以偿的拿到了那块花糕,献宝似的捧到池柳面前,眨巴着眼睛看她。
“啧。”
都跟着祝蘅学坏了。
符渺屈指在小符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你还怕饿着她不成?”
小符吃痛,气呼呼的瞪她一眼,飞快的躲到池柳身后去了。
不过池柳还没开口说些什么,祝蘅倒是先过来了。
她将盛着粥的青玉碗推到自己面前,腕上红线一闪而逝。
那人笑咪咪的在桌子上轻点两下:“我亲自熬的粥,池姑娘有口福了。”
亭外莲花无风自动,池柳不紧不慢地坐下,轻轻应了一声。
她辟谷很久了,对食物没什么需求,只是这粥炖得软烂,入口就是满满的米香。
分明是药膳却并不苦,细品下来居然还能吃出丝丝甜味,味道确实不错。
“今日义诊。”
祝蘅平安锁下的金铃轻晃,发出清脆的响声:“要和我一起去吗?”
她今日破天荒穿了一身浅绿色的圆领锦袍,整件衣服上都用金线缝制着熟悉的祥云纹。
衣领并未规整的用盘扣系好,而是被她往外翻折一角,看上去多了几分随性。
她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的平安锁项圈,镂空雕饰的平安锁上是更加繁复的祥云图纹。
锁下挂着三颗金铃,分别篆着“福”“禄”“寿”三个字。
朝阳初升,柔和的日光散落在平静的水面,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祝蘅直勾勾的看着池柳,笑意直达眼底。
小神医义诊三日的消息一大早就传得满城皆知了,这一趟可不会轻松。
祝蘅不知何起身,眼中笑意不减:“济善堂有能压制你身上魔气的东西。”
现下永安城鱼龙混杂,被哪方势力追杀的事情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发生。
到时候池柳魔气缠身,一不小心就成了有理说不清的那个。
池柳起身,碗中淡粉色的粥泛起涟漪,她鼻翼微动,敏锐的捕捉到一缕极淡的血腥气。
她忽然想起方才祝蘅递粥时,腕上结痂的伤口。
她望进祝蘅含笑的眸子,心跳不自觉漏掉一拍:
“在那之前,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问小神医。”
祝蘅倒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不过她也来了兴趣:“先问问看?”
虽然不能保证知无不言,但她不屑于说谎。
池柳目光扫过桌子上的其他几人,见他们神色如常,又把目光转落回祝蘅身上。
声音清冽却并无攻击性——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