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灵线颜色清浅了许多,又被《万解之术》的绿光遮掩,以至于姬恪方才一直都没有看到。
如上次那般,看到灵线的刹那间,姬恪陡然间清醒。
他眼前那个因他心底的“念”而幻化出的姜忘也顷刻间消散。
这一次的魇境却没上一次好破。
一个时辰后,姬恪才砍断了缠缚在自己身上的荆棘与藤蔓,从魔茧中跳出。
神思混乱无比,跳出魔茧后,姬恪用龙骨剑勉强辟出一方清静地。
静了好半天,他才探向姜忘寄放在他灵台之上的神识。
清冷的声线传来。
“方才我竟察觉到你有自杀之意,”姜忘那边似乎也不乐观,说话间带着微微的喘息声,匆忙叮嘱道,“小越,别再犯险了,捏碎琉璃珠,等我来找你。”
神色愈发难看,姬恪低垂下头,声音干涩地应道:“好。”
得到了他的答复,他二人相连的神识立即断开。
没了姜忘的声音,塔中凄厉的风声、众生哀恸难当的哭声,还有魔茧中“嘻嘻嘻”的诡异笑声,便都传进了姬恪耳中。
伸手,姬恪拉过垂在发间的琉璃珠。
他并非莽撞冲动之辈,既答应了姜忘会好好待在保护结界中,便绝不会阳奉阴违,偷偷以身犯险,拖累姜忘。
可正当姬恪打算捏碎琉璃珠之时,透过剑光倒影,他无意间看到了自己脖颈处的那道轻浅剑伤。
视线一触即分,姬恪猛地低下头去。
全身都冷得发颤,只有脖颈处那道伤分外灼热滚烫。
虽无荆棘与藤蔓这些外物束缚,他却仍一动不能动,手僵直地握着琉璃珠,却怎么都捏不下去。
眉心痛苦皱起,姬恪既羞赧又茫然,他不能自已地、心底反复诘问着自己:他到底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念”?!
他怎能生出这样的“念”?!
浊辱魔尊一事是真,诅咒之事也是真。
此一事发生在宁和77年,但与魇境截然相反,浊辱魔尊虽在临死前以魂飞魄散为代价诅咒了姜忘,但他的恨意再极端也不足以逆转因果,颠倒爱恨,最终只应验在了西州的一座小城池上。
半个月后,诅咒便完全解开了。
“有什么想不到的呢?”
就在姬恪万分痛苦之际,他心底忽而诞生出一个声音,连讥带讽,邪邪道:“你就是想看他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被世间误解,被世人厌恶,最好再重伤垂危,生死一线,只有你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照顾他,帮助他。如此这般,方才能凸显出你的爱,不是吗?”
不是!当然不是!姬恪心想:没人比他更希望姜忘得到全天下的爱!
……他、他只是想为姜忘做点什么。
“胡说八道!”那声音冷哼一声,怒斥道,“他那般超凡脱俗的仙,你却总想坏他清修之身,拉他入凡尘浊世,甚至不顾伦理纲常,想让他嫁你为后。呵!绑架他的责任,贪心不足、一味索取,多么自私自利、冠冕堂皇的‘爱’啊!你究竟爱的是他,还是你自己?!
“姬恪啊姬恪,事到如今,你还敢让姜忘看到你心底的‘念’吗?你觉得姜忘还会怜你情深、成全你之爱/欲吗?我看,他要是知道你是这等卑劣不堪,忘恩负义的妖,一定会后悔自己眼拙,当年竟收了你为徒!”
不对、不对!他不是那般卑劣不堪的妖,他也绝不会忘恩负义!
……他师尊能理解的,他师尊也一定会体谅他的!
“哦?你确定吗?”
那声音无比戏谑地冷笑一声,而后带着几分讥诮,诱哄道:“那不如我们来打一个赌吧。我赌,你与姜忘的师徒之缘就缘尽于此,出这座七毒罗刹塔时,就是姜忘逐你出昆仑宫之日。”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姜忘之前同他承诺了许多次,既收他为徒,便会永远对他负责。
师徒共业,来日就算他犯下滔天大错,姜忘也绝不会舍弃他,而是同他一齐承担。
他心底的“念”,如何也不算滔天大错。
只要他道歉,诚心悔过,他师尊一定会原谅他的。
“你没有方才坚定了呢,”那声音轻笑一声道,“不过,无论如何,我们的赌局开始了,你的赌注,已暂存到我这里。”
一瞬愣怔,姬恪茫然心想:什么赌注?
不对!谁在同他说话?!
情绪剧烈波动之下,他竟放松了警惕,忘记自己身处何处!
连忙抓过琉璃珠,但姬恪还未来得及捏碎此珠,便被魇魔再度拉入魇境之中。
鲜红帷幔轻轻摇曳,朦胧中透出一道人影,穿着同样鲜红的嫁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之上。
顷刻间融入魇境,姬恪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要做什么,全然接受了心底凭空捏造出的记忆。
自然而然地抬手,他撩开帷幔,坐于床榻边。
面色绯红一片,呼吸湿热沉重,床榻之上,细汗濡湿发丝,冰绿的眼水雾朦胧,姜忘忍得几乎有几分失神了。
但见他来了,姜忘还是陡然间清醒了过来,冷冷地侧过脸去,连一眼都不愿看他。
心下蓦地一痛,姬恪却没有勉强姜忘半分。
毕竟,此时此刻,在姜忘眼中,他是个恶贯满盈,理应被天诛地灭的绝世大魔头。
三年前,为救被浊辱魔尊诅咒的姜忘,姬恪利用《万解之术》中记载的转换术法,将浊辱魔尊诅咒的对象从姜忘变成了自己。
从那天起,为天地所弃,为天下所厌,万魔噬魂、业孽缠身、永遭浊辱、生不如死的人就变成了他。
既有了魔尊之名,姬恪索性坐实了魔尊这个身份。
他先是打败了浊辱魔渊剩下的魔,接下来的三年里,凡有魔渊现世,他都会先仙盟一步前去处理,臣服者收为己用,不臣服者一盖吞噬。
如此这般,短短三年时间,他便成为了不周大陆上境界最高的魔。
这三年里,姜忘也从未放弃过追杀他。
但今时不同往日,成为魔尊后,姬恪的修为突飞猛进,加之这三年的时间里他吞噬了无数魔尊,现如今,即便是姜忘,想要杀他也没那么容易。
纵使身堕为魔,姬恪也从未有一天后悔过。
帮姜忘解决危险,有力量守护姜忘平安无虞,是他许久之前就深埋心底的愿望。
他不想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姜忘以身犯险,遍体鳞伤,却只能等在一旁,无能为力。
虽然眼下的一切都与他当年期望的不同,但无论何种身份,他都切切实实地帮到了姜忘。
这就够了。
按姬恪原本的计划,他与姜忘这一生一世都该如此。
表面相杀,背地里,他则会永远注视保护着姜忘。
从前,他是姜忘唯一的徒弟。此后,他也应是姜忘唯一的宿敌。
可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三天前,姜忘前往西海除魔。
那是一只红艳魔,自情与欲中诞生,生而掌控着一种红艳毒。
一旦染上此毒,便只能通过定期交/合解毒,否则,中毒人会逐渐迷失心智,彻底沦为情与欲的奴隶,化为新的红艳魔。
自古仙魔不两立。
红艳魔之所以在西海兴风作浪,公然挑衅,本就是为了吸引姜忘前来。
常虚常静、无去无来、守柔持谦的世外天仙,是与情/欲炽盛、放荡极端的红艳魔截然相反的存在。
若能诱姜忘堕落欲/海,红艳魔便能吞噬姜忘,成为天魔,让整个世间都堕落于情与欲中。
于是,谋划百年,红艳魔在西海海底设下了红尘幻境。
三层幻境,虚中套虚,幻境里的每一个人都被红艳魔种下红艳毒,空中也满是红艳毒,只要姜忘稍有不慎,亦或者在幻境中待得过久,便会被红艳毒感染。
说什么清静淡泊,无欲无求?红艳魔心想,还不是没有经历过?
人世间的欢情爱意,分明是那样的快乐,又那样的迷人。
只要破戒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穷无尽。
此计划堪称天衣无缝,红艳魔只需在幻境中拖延时间,目的便能得逞。
时间嘛,也是极好拖延的。
毕竟,心怀天下苍生的仙人,置生死于度外,能救一人,便救一人。
三层幻境破后,红艳魔无处可躲,很快便死于姜忘剑下。
但姜忘也中了红艳魔的诡计,在幻境中待了太久,潜移默化间被感染了红艳毒。
昆仑宫就在西海当中,所以这次姬恪来迟了一步。
等姬恪赶到西海之时,姜忘已经中了红艳毒。
别无他法,姬恪只好将姜忘带回浊辱魔渊。
姜忘身上的红艳毒,时不时便会发作一次,发作时浑身又痛又痒,大汗淋漓,湿软滚烫。
姬恪最初想将此毒直接过到自己身上。
反正他是魔,红艳魔的毒也是一种魔。转移之后,他可以直接吞噬此毒。
这三日里,他尝试了许多种方法,可无论他转移走多少毒,姜忘身体里的红艳毒都会飞速再生,将姜忘折磨得更苦痛难当。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种方法了。
双修交/合,只需一次,他便能将姜忘身体里的毒排遣干净。
唇畔不断有血溢出,鲜红的唇上更满是咬痕,之前他未禁锢住姜忘时,姜忘身上还有许多自残而来的伤。
他师尊已经忍到尽头了。
抬手,姬恪凝出一条鲜红的发带,遮住了姜忘的眼。
欺身上床,姬恪一手与姜忘十指相扣,另一手顺着姜忘眉眼缓慢下移,最终,手掌覆上了姜忘腰身。
心底苦涩至极,就在姬恪即将解开那腰带之时,忽然。
一道缥缈似雪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姬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