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侧妃的丧仪一切从简。
灵堂设在北园的偏厅中,不挂白幡,一众奴仆换上素色衣裳,供案上摆着个小小的香炉,灰烟袅袅,随风飘两三下便无踪影,管嬷嬷死死捂住四郎君的嘴,哄他低声地哭。
宫里的明德帝病重,外面谁家又敢大办红白喜事,若非看在郑侧妃祖父拜了相的份上,棺椁连停也不停,直接就葬了。
楚王怕楚王妃被过了煞气,没准她去,无奈之下,楚王妃只好遣碧荷上柱香,方不显得两人薄情。
“郎君节哀。”她瞧四郎君哭得不成样子,浅浅弯下眉眼,一抿唇角,命侍立在旁的丫鬟们快抱他进里间榻上歇息,“郎君岁数小,怎可纵容他伤心,你们带郎君去那边。春桃,着人热些汤羹,先伺候郎君用饭。”
碧荷语罢,转而冷冷看向管嬷嬷:“嬷嬷,我知道您对侧妃忠心,但再忠心,您也不该忘了郎君。”
“母亲病亡,做儿子的为母亲哭一哭,多正常。”管嬷嬷呛回去。
四郎君养在前院松竹堂后,楚王妃寻了新的姑姑婆子们照看他,将其看得紧紧的,管嬷嬷有心插手,也毫无办法。而小孩子哪里记得住太多事太多人,久不见她,渐渐生分了。
“嬷嬷,您最好明理些,否则王妃如何放心把您放在四郎君身边?”碧荷忽软了态度。
“王妃不怕我把四郎君教坏了?”管嬷嬷往铜盆里丢纸钱,王府怕走水,禁明火,烧钱也不过意思意思,见火光窜得快,两个婢女忙一把土撒上去,灭火撤走。
碧荷皮笑肉不笑:“允您到四郎君身边,是大王的意思。”
“好,奴婢一定不辜负大王期望。”管嬷嬷来了精神,心道大王还是疼爱儿子的,此番命他去照顾四郎君,也是敲打王妃吧。
一旁,碧荷见其重燃斗志,便知真误导了她,默默离开,到里间寻春桃。
府中又多了个没生母的孩子,楚王为避免人心浮动,着楚王妃抱走四郎君养,楚王妃思来想去,决定调来管嬷嬷。往后养好了,功劳在她,养不好,罪责在管嬷嬷。
围屏内的里间乱糟糟,碧荷拐进去时,一众奶娘正劝四郎君吃饭,四郎君不肯,嚷嚷着要娘亲,拿筷子戳人,而春桃衫裙湿漉漉的,手背烫得通红,沈蕙小口吹气,给她抹药膏。
碧荷瞧沈蕙面生,春桃见她疑惑,强忍疼痛道:“碧荷姐姐,这就是许娘子的外甥女,兽房的二等婢女阿蕙。”
“碧荷姐姐好。”沈蕙收起药膏,福身问好道。
“原来是你。”春桃是宁远居年纪最小的婢女,几个大丫鬟都疼她,尤其是碧荷,碧荷神情关切,也不管沈蕙为何在这,先执起春桃的手,叹气道,“怎么弄得,幸好没烫破皮,否则留疤事小,染病事大。”
“阿蕙叫人不断往我手上倒冷水,一开始疼,后来好多了,有个叫六儿的丫鬟跑着去给我取药膏,涂上药就算没事。”春桃稍稍努嘴,“小四郎发脾气呢,不知谁说了句饭菜是下人膳房送来的,他立刻变了脸色。”
府里虽叫什么主子膳房、下人膳房,但若忙不开了,也有互相帮忙做一做菜的时候,后院里某些不得宠的妃妾还总来下人膳房点菜,因为价钱便宜。
四郎君一直说饿,北园又离主子膳房远,要跨过南园、小园子、绣房,再经过宁远居去紧邻前院的地方,可下人膳房那一趟院子就在北园后面,侍女图省事,遂去找张嬷嬷。
彼时沈蕙正帮沈薇数盘子放糕点,人手不够,她又去送食盒。
四郎君年幼,吃得精细,张嬷嬷挑着做些蛋羹、鸡汤银丝面、嫩羊肉夹饼之类的小份吃食,四郎君本吃着不错,谁知听过这些菜来自何处,猛然变了脸。
“我已经罚过那不懂事的侍女了。”春桃不服气,“但四郎君也太...莫说二郎三郎,连大王跟王妃都吃过下人膳房做的东西呢。”
每逢年节时做吃食,均是全府的膳房一起做,譬如之前重阳节的那些糕饼,某次楚王尝过了张嬷嬷带人蒸的菊花糕,还夸她手艺好。
楚王妃送自己奶娘去田庄上荣养后,把其二儿子也安排去田庄,春桃和沈蕙一样,也在庄子上出生,有时跑出去到周边村里去玩,见过许多食不果腹的贫民,最厌恶谁浪费粮食。
她一撇嘴,实在心疼:“自己不吃就给别人吃,何必全扔了。”
“没事,春桃姐姐,等会我陪你去膳房,你跟阿薇点菜,我请你吃。”沈蕙满手药香,还有些冰冰凉凉的。
碧荷颔首道:“对,春桃,换过新衣服后你就走吧。”
几人身后,管嬷嬷已闻声寻来,和侍女婆子们吵嘴,闹得像菜市场。
是非之地,碧荷亦不准备多留。
下人膳房。
“姐姐,你的手还疼吗,这药膏送你,你日后要按时涂抹。”沈蕙搬来小杌子,扶春桃坐下。
“多谢。”春桃掏荷包,自里面拿出些碎银子一分,“来,给你和六儿的,还有帮我挡了一下热汤的七儿。”
“春桃姐姐客气。”六儿七儿乐得忙收下。
“四郎君往后被养在王妃那,应该没机会单独来兽房,但你们也躲着他些,他年纪小脾气大,除却三郎君,和兄长与姐妹们相处得都不太融洽。”春桃提起四郎君,一直晃脑袋,“才六岁就如此,长大了怕是个混世魔王。”
还真叫春桃说对了。
沈蕙想。
她记得大了些后的四郎君和赵国公薛瑞的长子等人臭味相投,一群纨绔为祸长安,直至三郎君登基,将已背上人命的弟弟废为庶人,又判薛瑞长子流放边疆,才还京中个清净。
而薛瑞的长子能留下一条命,还全托赖于沈薇这个继母跪晕在宫门口苦苦哀求。
晦气。
沈蕙暗骂一句。
灶台前,沈薇盛出一碗鸡汤馎饦给春桃,春桃手不方便,她特意选了个浅些的碗,用勺子吃着容易。
手疼不耽误嘴动,春桃大快朵颐,连剩下的汤也不放过,用多出的没送去北园的供品米糕沾汤,来个十一分饱。
“哎,阿薇,你好像长高了。”她挺着浑圆的小腹向后一靠。
“真得吗?”沈薇矮小,最爱听这话,“吴大娘除了教我棍法,又教我怎么爬墙,我还学了侧手翻,也有听姐姐的叮嘱多吃饭。”
“这就对了。”沈蕙一鼓掌。
随后,沈薇微微发愁:“但也不太好,长高后要做新衣裳,姐姐之前才送我一套衫裙,我都没舍得穿,就快穿不下了。”
沈蕙乐于见妹妹变健康些,拍拍她的肩膀:“千万别委屈自己,找谷雨再做便是,姐姐出钱。”
“阿薇,你看你姐姐既然这样说了,你千万别放过她,让她把在膳房里吃得零嘴全吐出来。”春桃跟着凑热闹。
“那可要做好几件衣裳了。”沈薇也打趣沈蕙,“对了姐姐,还有春桃姐姐......说到做衣裳,绣房的小丫鬟谷雨求我,想走别的门路偷偷送巾帕去外面卖,请我问问两位姐姐愿不愿意帮忙,她答应赚到的钱会和我们平分。”
她神情紧张,指尖下意识地去抠拇指的边缘。
这话突兀,可谷雨算是她除长姐外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不想袖手旁观。
沈蕙虽对谷雨印象尚可,但未将话说死,问道:“绣房送东西出去卖有绣房的路子,谷雨为何会找上我们?”
春桃闻言,端起姿态,咳嗽两声。
“难道耳听八方、消息灵通的春桃姐姐知道内情,还望姐姐不吝啬,告知我们。”沈蕙会意,伸手去给她捏肩膀,“好姐姐,快说吧。”
春桃狠狠一缩脖子,气笑了,去挠沈蕙的腰:“哎呀停停停,你劲太大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讲讲。长话短说,我曾听闻前几天绣房有个小丫鬟给二娘做得荷包很精巧,得了许多赏赐,二娘戴着荷包去找妹妹三娘玩,三娘一看,也要小丫鬟做。
但三娘房里的婢女直接越过大绣娘去找小丫鬟,大绣娘没捞到好处,最近正变着法子地磋磨人家呢。
那被排挤的小丫鬟的名字里是有个‘雨’字,说不准就是这个谷雨。”
“原来如此,想必谷雨是走投无路了,才向绣房外的人求助。”沈蕙唏嘘道,“有钱赚,又能帮她一把,我是愿意的,可会不会得罪绣房的管事?”
“不会,绣房和其余地方不同,直接由女史看管,府里的三位女史中,田女史现在只负责二郎君的婚事,剩下的顾女史与韩女史上了年纪,爱和稀泥,别闹出人命就行。”春桃不以为然,“我猜谷雨这么着急赚钱,是想攒够银子拜师。”
绣房的规矩重,大绣娘管小绣娘,小绣娘压着小丫鬟,哪个小丫鬟想更进一步,必须先找个正儿八经的绣娘拜师,拜了山头后,再由师傅领着一一去几个大绣娘那记了名字,方能给主子们做衣裳,否则一辈子也就是绣绣巾帕荷包鞋袜这类小物件了,也学不到什么精妙的技法。
“她也不容易。”沈蕙与沈薇越了解越叹气。
春桃讨厌绣房的习气,且性情本就豪爽仗义,遂拍着胸脯道:“你想帮就帮吧,在绣房留个人脉有好处,走我娘亲的门路出去,我亲自说。”
楚王妃身边自然全是有仪仗的丫鬟,春桃祖母去后,其父母俱被调回长安城里,父亲管商铺,母亲管着一部分采买的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