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韶殷回道：“你果然知道她，不枉我特地请你来。”

许陵直白问道：“文掌门既然认识她，那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你为何而寻她下落？”

“纪懿湫的父亲在世，亦为我亲人所托，望文掌门能告知。”

文韶殷望向参天古树，千百年风吹雨打，五十几年人生，她似乎也如古树一般经历万千沧桑，转为叹息：“二十几年前，懿湫她曾透露自己要去归墟寻找一个地方，不寻到便不归，从那以后，下落不明，我再也没见过她。”

“归墟？”

归墟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洋，只有无数海洋生物，不见寸土。纪懿湫这样的大剑师，名利、地位、修为都已拥有，归墟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她下定重大决心抛弃一切，不寻找到便不归？

文韶殷兀自道：“至于懿湫要去归墟寻的地方，我便无从得知，不过她临走前极为仓促，刻不容缓，与我匆匆辞别后乘船离开了。”

回到流连客栈，许陵心情沉重。她送了半天的糕点，直到夕阳西下，简单吃了几口饭对付，送完晚上最后一单便准备回碧水云居。

名剑大会结束，长平街恢复如初。是夜，暮色退去，星辰明燎，华灯初上，灯火阑珊处人潮如织，喧嚷声不绝于耳。

武岳城举办灯会，路人提着灯笼，飞鸟走兽，应有尽有，以及转悠不止的仙音烛，还有戏子表演杂技——口吞钢剑，这番景象，许陵还是头一回见，不免多做停留，拎着空木盒，徘徊在挤攘人群中。

万家灯火，灯光火色映在许陵欣喜的面容，淬了星的双眸透亮，崔嵬见她脸上浮现笑意，他心情也随她好不少，听她问道：“阿魏，我们去逛灯会好不好？”

“嗯。”崔嵬对她的请求必有回应，此次也乐意至极。

一路走来，有猜灯谜、表演杂耍，许陵看得不亦乐乎，直到有一处令她驻步良久。一栋画楼前摆着一条长桌，桌上铺红布，红布之上摆三个大木盒，这家画楼的掌柜解释，这是一个辨石游戏。

在木盒上开个口，不看里面装的石头，只凭触、嗅两种方法辨认石头，道出石头的名字就算获胜，听上去，似乎不太困难。

可尽管许陵来晚，三个木盒还剩最后一个，且难度最大。十几个人都尝试一遍大败而归，最后，几个身强体壮的男子一看就是铸剑师，上前尝试，还是失败告终。

就在画楼之上，一间雅间敞着朝长平街的门扉。刑岫摇头，他已看了许久，仍然无人能辨石成功，千般急切，叹道：“世子，题目会不会出得太难了些？”

“题难，可以剔除掉绝大多数人。此题不同于其他难题，任凭聪慧，也难以辨出，唯有见多识广者方能做它新主，我的石头是挑主人的。”张姑岸并不去看画楼下的情况。

刑岫暗叹：“哪是您的石头挑新主，分明是您在挑人。”

灯光映着张姑岸身处明暗之间，他品茗着，端庄而高洁，即使身处闹市，依旧不疾不徐，像个高超的狩猎者，静待猎物上钩。

刑岫深知世子用意，无疑是寻一位知己，再不济为此物另寻一位合格的主人。

刑岫回身，听见画楼主人不失礼貌地笑道：“这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公子出的题，石头自然难辨，但奖赏丰厚，诸位不要沮丧，都可上来试一试。”

许陵左右瞟依旧无人上前，于是举手出列：“我来。”

画楼掌柜见有人应，喜笑颜开：“还姑娘请上前，还是以触、嗅二法辨石。”

许陵不多说，当即应下，一上来便伸入木箱。

刑岫见她直截了当，与前面几个毫无二致，以为这回又没戏，却听许陵的声音传来：“这石头特地打磨过，滑溜溜的，摸是摸不大出来的，但它质地温润，似玉非玉，正是剑穗上的配饰用的石料，比如有些铸剑师会把这种石料请雕玉师雕刻精致，再将其镶在剑鞘上做点缀。”

刑岫惊讶，随即瞄到张姑岸拈茶杯的手一顿，茶桌上放着太倚剑，它身上十三颗百莲墨玉正是这种石料雕琢而成，石料珍贵无比，有价无市，流转于达官贵人中的数量少之又少。

张姑岸肯把它拿出来，亦无法完全确保有人能辨认出它，可画楼下的这人……

刑岫窃喜：“世子，有戏了，这位姑娘还没把石头辨出，就已先说出石头的用处，结果显而易见，不如属下马上去请她前来？”

“这种程度还不够。”张姑岸淡声道。

看来世子是铁了心要人能说出石料的名字，刑岫作罢，低头继续旁观。

许陵伸出手，俯在木箱轻嗅，随后一笑：“这块石头的主人十分爱惜它，从不离身，如今还有一股淡淡的沉香气息。”

刑岫一时错愕。

这姑娘嗅出世子熏衣的熏香也就罢了，怎还当街直白道出，如此一来，岂不是间接调戏了世子？

可那名蓝衣少女不以为意，跟说“今日晴天还是阴天”“用饭了吗”一样自然，刑岫面色讪讪，偷瞄张姑岸。

张姑岸面无表情，如果非要说有一点情绪，那就是脸色比以往更冷了些。

画楼掌柜笑笑，问道：“姑娘这一番分析，精准无比，令我佩服不已，那么姑娘可辨出石头了？”

许陵起身，“石头原先的气味淡了不少，但还是能嗅出，此石名为‘飞垣’，它还有其他称呼，譬如‘墨凌石’‘浩赫石’，我说得可对？”

画楼掌柜诧异，眉开眼笑道：“姑娘的答案是对的，姑娘辨石之术非同一般呐。”

许陵笑道：“你说奖励丰厚，奖品在哪儿？”

“姑娘稍等，我去取来。”画楼掌柜转身揭开木箱的盖子，取出木箱内的飞垣，递给许陵道：“此石之主有言在先，谁要是辨石成功，便将它作为奖励送出。”

“飞垣”鸡蛋大小已是价值不菲，千金难求，便是许陵见多识广，也是头一回见，主人有言在先，她才欣然接下。

张姑岸搁下茶杯，唤了一声：“刑岫。”

刑岫得令，身法迅速利落，朝画楼下而去。

许陵拿下最后一块石料，围观群众散去，她拎起糕点盒子，正要离去，却听有人喊住自己：“姑娘留步！”

许陵停步，回头一看，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径直朝自己走来，拱手道：“姑娘辨石成功，我家公子，亦是此石原主欲邀姑娘上楼一叙，不知姑娘可愿赏光？”

此时，张姑岸起身，他凭栏而立，夜风轻吹衣袍，即便周遭红火一片，红尘都聚于此，他依旧如谪仙般不染纤尘，不曾入世。下一瞬，张姑岸却见刑岫身前那名蓝衣少女转向画楼方向，看见立于檐下的他，朝自己作揖，随后她不知与刑岫说了些什么，毅然转身离去。

显然，她拒绝了他的邀请，但感激他的石料，因此不失礼貌，作揖离去。刑岫请许陵不成，瞥见张姑岸离开雅间，连忙回去汇报。

刑岫急急奔进暗巷，还未走到尽头，刑岫便见张姑岸已经站在暗巷内，地上还躺着一个打扮成普通百姓的人。

那人正面倒地，一动不动，已经气绝，冷艳艳的鲜血从身下溢出。就在刑岫踏进暗巷之前，太倚剑并未完全出鞘，浓稠暗夜中露出一截雪亮的剑身，照亮墙面一寸，那人余光掠见剑光，甚至来不及反应，剑刃飞快往自己脖子一抹。

这时，张姑岸下令：“刑岫，撕开他后背的衣服。”

刑岫照办，这人背后遍布狰狞伤疤，有新有旧，一个蛇头赫然出现在腰窝，是“独孤”的标记。

“世子？”刑岫紧张，张姑岸的下落不曾流出，“独孤”组织如何准确寻到？

张姑岸眼色愈发冷漠，“处理干净。”

他时时注意“独孤”组织的动向，此次它并未在名剑大会出手，然而唯一出手，居然伸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它的胃口可真不小。

张姑岸很清楚秘密出行武岳城的决定带来的结果和影响。既然被“独孤”组织盯上，对方绝对调查过他，甚至他是靖远王府世子都知晓，毕竟“独孤”无孔不入，其程度，哪怕说刑岫是“独孤”的人，张姑岸亦信。当然，他不会直白说出，刑岫忠心耿耿，承受不了他这样的猜测和怀疑。

此遭，张姑岸看似无为，实则亦有意外收获：探测出“独孤”的目的不只是名剑大会，还有靖远王府、始周皇室。

面对如今惊险的情形，刑岫险些忘记正事，他汇报道：“世子，那姑娘拒绝了。”

“我知道。”张姑岸道。

刑岫木讷点点头，又道：“但她给世子留了话。”

张姑岸面色稍霁，“她说了什么？”

刑岫回忆：“那姑娘文绉绉的，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遇即缘分，有缘自会相见，公子赠予飞垣，若他日有缘再见，她必有大礼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