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春过,暑气自地里蒸发,天气渐渐炎热。
破晓时分,旭日破开笼罩整个神都的夜雾,玉楼金阙从暗夜苏醒,缕缕金灿的阳光映在巍峨的应天门。
贺彦一到神都,不及休整,忙不迭见张丘之,张丘之看街上人头攒动,听贺彦汇报武岳城的情况。
贺彦立身暗处,鞋履恰好停在被日光分割明暗的线,他说到一半,张丘之突然问道:“三宗门积分相同?”
“是。”
“公主开了金口,恢复慕容星筠和林若寒参赛资格,如今积分卡得不凑巧,可想而知,神都场次定是一场恶战。”张丘之声调转而低缓,瞟见贺彦欲言又止,“你几时染上无绝的臭毛病了?有话直说。”
贺彦想说问渊的话,迟疑的原因,莫过于前一年问渊把张丘之气得够呛,如今要说,新仇旧恨来得比洪水还猛烈。
事实虽如此,然而实践起来要难上许多。毕竟贺彦要面对的是张丘之,名剑阁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主,更何况问渊留的那几句话,唯恐一语成谶。
贺彦道:“问渊让四老带话,您听否?”
一听是问渊,张丘之早有预料:“没憋什么好屁吧?”
贺彦头压得低了,“问渊委实目中无人,寻常屁话,四老自是不屑一顾,左耳进右耳出……但这次不一样了,我听着隐隐觉得有些用处,还是想一字不差禀明阁主。问渊说‘给你们张阁主一个忠告,名剑大会结束,恐有血光之灾,不宜出门,先挡挡灾吧’。”
张丘之冷笑:“变花样咒老夫,就算问渊活了上千年,仍旧是一块石头一样的死物,他还能占卜打卦不成?诸葛火候不到家,身为平原门掌门,居然沦落到人微言轻的地步,事事听从一把剑,毫无主见,还是得学学老夫,使点手段,叫底下的人都不敢违抗命令,把宸冰放在剑匣里永不见天日,它不也是依旧削铁如泥。再看看问渊,平原门给他的权力太大,将养出无法无天的性子,剑就要有剑的样子,不是人,化成人的形态,成日学人行走世间,简直不像话。”
“阁主句句在理,”贺彦恭维道,“那时贺彦着重关注一人,四老与他寒暄,他心情不差,并无损名剑阁颜面,倒是见了一名重峡峰弟子后才出言不逊,之后风散人走,似乎和那名弟子有关。”
张丘之眉头一蹙,“见了一名重峡峰弟子,然后诅咒老夫,你在与老夫玩笑吗?”
贺彦垂首,无声露笑,意味不明,旁侧张丘之并未看见,听他嘴上道:“贺彦不敢,不过此事疑点重重,贺彦不得不往深处想,这名重峡峰弟子名为许陵,不只是问渊,就连紫缨也对她颇为在意,眉丰山进行祭祀大典前紫缨出面,对她多做停留,其眼神,与问渊打量的眼神如出一辙。”
张丘之盯着映在楠木桌面的斑驳树影,思量片刻:“继续说。”
“名剑之间有种共鸣,其中一方修为达到某一高深阶段,能够察觉另一方存在,紫缨修炼出明瞳,问渊修为已达前人莫及的境界,贺彦斗胆猜测,许陵手里有一柄名剑。”
张丘之听到最后,变了眼神,从胡床站起。
百年来,名剑阁所求便是有宸冰剑坐镇的基础上再添一把名剑。
六百年前的名剑阁阁主寻觅诞生剑灵的无归剑,此剑剑灵化形成孩童模样,失主多年,阁主好言相劝,欲将其收揽,奈何无归剑冥顽不灵,未经开化,名剑阁用尽办法,它仍旧不肯归顺。
到嘴边的肥肉,岂有放走的道理。
阁主打算先将它禁锢,留在名剑阁水牢慢慢驯服,终有一日成功。
奈何禁锢之际,无归剑挣扎得厉害,冲破五重剑阵,名剑阁损失惨重,就在无归剑飞逃,阁主施展宸冰剑,一怒之下将其斫断。
无归剑,剑断灵散,形同废铁。
阁主无不痛心,无归剑不同于其他名剑,其铸造者沈璧下了诅咒,任凭沈璧起死回生,也无法重铸无归剑。
阁主追悔莫及,但还没伤心完,与无归剑相识的崔嵬魔剑就上门讨债来了。
禁锢无归剑一役,名剑阁损失惨重,再由崔嵬魔剑血洗一天一夜,不肯姑息,名剑阁可谓濒临灭门边缘,后来请求神都救援,得到皇室出面,令平原门出动,崔嵬魔剑才撤退。
次年,阁主便撒手人寰。
经此一役,名剑阁在铸剑界闹了不少笑话,耻笑名剑阁贪得无厌,才导致惹祸上身。名剑阁挂不住脸,皇室在背后力挽狂澜,才挽回颜面,篡改禁锢无归剑的事实,直到今日,世人皆认为名剑阁无错的局面。
自那以后,无归断剑一直被秘密藏在名剑阁深处,断成两截的它就像一个耻辱。
名剑阁的耻辱,名剑阁阁主的耻辱,控诉“无情无欲,逍遥一生”的宸冰剑造下的恶行,历代阁主见了它,脸上仿佛被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重蹈覆辙,张丘之怕吗?
他当然怕,位高权重者往往最怕死,也最怕失去掌中权,一子错,满盘皆输。
今非昔比,倘若名剑阁因此重创,平原门必会趁机报复,所以,张丘之要谨慎,再谨慎,许陵身上的名剑不论有无剑灵,名剑阁都迫切需要。
张丘之吩咐贺彦:“查出许陵身上的名剑身份。”
他思忖,自己想到,难保问渊抢先他一步,又道:“此事尽快,不露风声。”
“是。”贺彦领命,拜退而出。
牵动张丘之入手此事,也是贺彦的计划之一,他心思缜密,一个薄弱的点硬是被他看破,况且,张丘之自愿,怨不得他。借刀杀人,岂不是更快,毕竟那位大人等不及,谁叫贺彦他不仅是主持名剑大会的名剑阁四老,还是大人的得力助手。
可不为人知的背后,许陵身上的名剑是魔剑崔嵬,假若张丘之知晓,他万万不敢打驯服崔嵬剑的主意。顶多发动名剑阁,仿照当年宸冰剑斫断无归剑那样,再不济,也要崔嵬魔剑付出惨痛代价。
神都的雄伟壮观,令人眼前一亮又一亮,它历史悠久,千年沉淀,已非其他都城能够比拟。
许陵来到神都次日,收到一封信,竟是青龙集闻饮楼的眉夫人寄来的。
信大概的内容讲述青烙石将在七日后出现在神都闻饮楼,机不可失,望许陵备好足够的钱财。
在偌大的神都找到闻饮楼只是时间问题,至关重要的是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许陵有钱,但恐怕不够。
先急后缓,先解决钱的问题,许陵马上想到一个人:王漾,陆缠曾经说过王漾会来神都观赛,许陵自然有机会见到。
王漾是要面子的主儿,王氏剑器商行的名头响当当,有人向他借钱,那证明他有钱,至于借不借,王漾挑人的眼光厉害着。
不过,许陵有把握王漾能借她,毕竟他还欠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没有理由不借。
三宗门的长老抽完签后,陆奉月先行出来。
余时序正要朝擂台大门而去,陆奉月喊住他:“不必去了,我们在下一场对眉丰派,今日是眉丰派对平原门,此场未参赛的宗门不得入内。”
方应诧异:“可之前可以入内。”
“大会规矩改了。”陆奉月叹道,“张阁主如今在内,此地不能久留,我们赶紧走。”
名剑大会说改就改,未免太过儿戏,如此突然,大概又是凤昔公主的命令,许陵还是捉摸不透这位公主殿下,回到客栈,她如愿见到王漾。
王漾举着扇子,好生调侃了方应,又见许陵:“哎哟,许久不见,大魔王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呀?”
“我有事找你。”许陵手疾眼快,王漾悠哉话还没彻底说完,马上被揪住带进屋。
王漾被扔椅子上,他也不气恼,捡了颗盘里的苹果吃了起来,问道:“找我何事?”
“你不是说欠我一个人情吗?借我钱,人情两清。”
王漾嚼着苹果,借几个钱还要浪费本少爷天大的浪费,纯属浪费,不过人家乐意,他也管不着,问道:“你要借多少?”
“七千金。”
王漾想果断扔苹果走人,但又见许陵极为认真的表情,便问道:“七千金什么概念,你有数吗?”
许陵点头,“七千金,数目大,但我急用,任它概念多大,我也需要。”
王漾一番挣扎后道:“你就算把大爷我,卖了!也卖不了七千金。”
许陵觉得奇怪,皱眉道:“我卖你干什么?你只要借我七千金就成。”
王漾:“七千金,大爷我拿不出来,要是拿得出,大爷就是屈指可数的神都富商!”
许陵一怔,坐直道:“那就六千金。”
王漾充耳不闻,哼着曲。
“五千金。”许陵砍价。
“行,”王漾思索了一下,松口道:“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最迟两天后。”
“两天?太赶了,凑不出五千。”
“……那再宽限一天。”
“成吧。”
“五千金我定会还你,连本带利。”
“大爷懒得管你什么时候还。”
王漾一句,许陵一句,俯耳在门边的方应听得一清二楚,他早就觉得奇怪许陵一见王漾,二话不说就把人带进屋,关紧大门。
现在一听,果然没好事,只不过许陵借五千金这么一大笔数目的钱做什么用?她怎么不找自己借,非要找王漾借?
方应百思不得其解,听见二人约定四天后见面,这次,他非跟上许陵一探究竟不可。
晌午,眉丰派和平原门才从擂台内出来,陆奉月传来消息:平原门获胜。
这个结果似乎不出人意料,平原门有覃栩音和元君霄,二人在武岳城连续拿下两场,恢复参赛资格的慕容星筠也不容小觑,所有人吃过“阴阳无极”的亏。
方应如期在客栈见到王漾,而后,许陵火急火燎离开客栈,方应要是不够警觉,还真拦不住她。
“去哪儿?”他出言拦截。
“有急事。”许陵想简单糊弄过方应,随即迈开步子要溜。
惊鸿剑未出鞘,却将许陵拦住,方应目光瞥来:“你向王漾借了五千金,一拿到钱就要出门,到底去做甚?”
“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毕竟我去的那地方,不太……”许陵不知该怎么形容闻饮楼。
美人多?好像是。
有奸商?好像也有。
打黑赛?也算。
比如余师兄,不过自从决定参加名剑大会开始,余时序好像没去过闻饮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