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

关纤云吓得失声尖叫，忙跟他拉开距离，一双杏眼死死盯着面前这个陌生男子：剑眉星目，唇角微勾，一袭红皱石榴澜袍，乌发似流云般随意束起。

倒是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如果忽略他发间顶着的一头枯草。

“你……你是哪来的，上这里做什么！”

关纤云回过神，立刻挺身挡住他看向长姐的探究目光，板起脸道，“关府今日很忙，没时间管你个小叫花子，快走！”

那男子也不恼，只有些委屈地垂下头，嘴角耷拉，“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来找我夫人的……”

关纤云愣了一下，她打量这公子不过弱冠，若是娶妻，也合该是娶的二八小娘子，难不成府里丫鬟有偷偷在外面成亲的，被他一路寻亲追到这里？

“你夫人，在关府？”

“嗯，嗯！”

那双眸子又亮起来，点头如捣蒜，脸朝关纤云凑近几分。

“小娘子你能帮我找找吗？”

关纤云本不想招惹事非，但抬头对上这双水盈盈的瞳仁，一句拒绝卡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吧……你可还记得你夫人姓甚名甚？”

这问题似乎把小郎君难倒了，抱头喃喃自语半天，半晌后抬眼，面色通红道，“忘了……”

关纤云这回儿看出来了，眼前这人像是有什么不足之症。她叹口气，心想难怪被人家姑娘扔了，原来是个傻子。

不对，傻子？

她一瞬间像是遭雷劈，缓缓抬头，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你是怎么来的？”

“从家里来的呀。”

“走过来的？”

“不是，跟小羊一起坐车来的～”

关纤月顿觉浑身血液往天灵盖涌去。

“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甚？”

小郎君颇为骄傲地点点头，闭眼背道，“临安傅氏，天地毓秀，始祖字玦，仁厚怀慈……”

“停！我就问你叫什么！”

关纤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把他晃得头顶杂草簌簌飘落。

那小郎君有如风中秋叶，顿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磕磕巴巴背道，“独子傅元，谦，谦逊有礼……”

话音刚落，天地安静了。

这回换成关纤云像一片落叶般倒在地上，眼神呆愣愣望天。

她连骂老天爷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跪坐在地上的小郎君，应该说是圣上指给她的夫君，此刻也不敢说话，只得小心翼翼朝她挪过去，伸头问道，“娘子，你还帮我找吗？”

“找什么找，上一边去！”关纤云坐起身子，看他气不打一出来，使尽全力把他推到地上，眼眶通红如一只兔子。

傅元眼看她生气了，急慌慌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衣袍上沾了土，手心朝上伸到她面前，样子可怜至极。

“娘子别生气，你打我吧。”

关纤云满肚子火打在棉花上，半天憋不出个字。

她转头看长姐，那边正聊得火热，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发现，再回头一看面前的傅元，不知从哪里摘了个狗尾巴草，这会儿正玩的不亦乐乎。

“起来，我们换个地方说！”

她一手拍掉狗尾巴草，也不管傅元委屈地垂下眼，拽起他胳膊跑到远离关府的小巷西头。

关纤云面露愠色，抓住傅元衣领，不客气地把他后背抵在矮墙青砖上，却因着矮他半个头，不得不踮起脚仰头瞪他。

“你听着，关家二小姐不想跟你成亲，你回去告诉你爹，这婚你不结！”

傅元摇摇头，一双琥珀色眸子在日光下忽闪，“不行，我喜欢关家二小姐，我要娶她。”

“你这人有毛病啊？你见过人家吗就说喜欢！”关纤云被他噎回去，气得跳脚，手上力道不自觉重了几分。

“喜欢……娘子，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傅元伸手扯了扯关纤云衣袖，嘴唇抿成一条向下的曲线，声音呜咽如小犬。

关纤云一惊，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视线里，傅元靠着墙缓缓滑到地上，她吓得心脏停了一拍，以为自己手劲太大把人掐死了。

没成想他只是蹲在地上，乐呵呵指着她裙裾旁的石缝，笑道，“蚂蚁！”

她有点后悔刚才没把他掐死。

*

小巷西头，尉长安正握着关纤月一双柔荑玉手，百般不舍地摩挲轻抚。

“巧儿，我们去金陵吧，我母家在那里，她们可以给我安排一官半职，到时候我努力赚钱，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关纤月轻叹一口气，兀自摇头道，“我不能这么任性，纤云还小，我又是长姐，我若走了，所有责任都会落到她肩上……”

说着，她转过头，目光柔柔落在躲在马车旁的关纤云身上。

可此刻，那马车下光秃秃的，唯余一堆枯草在风中凌乱飞舞，哪还有关纤云的影子。

关纤月一下子瞪大双眼，甩开尉长安的手，大步流星走到马车旁，愤愤道，“这小丫头，让她盯个哨都能盯跑！”

尉长安扶额苦笑，似是已经对俩姐妹的脾性见怪不怪，开口道，“那我们去找找吗？”

关纤月蹙眉，“不去，左右我不能管她一辈子，她也该……”

西边传来一阵鞭炮声混着小孩哭声打断她的话。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愣片刻，忙朝小巷西头赶去。

还没走到头，巷口跑出来两个浑身沾泥的孩童，手里攥着爆竹，边跑边回头笑道，“傻子抢炮仗咯！都来看傻子！”

关纤月一把拽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衣领子，拎起来问道，“小孩，里面发生什么了？”

那孩子对上她皮笑肉不笑的脸，吓得爆竹脱了手，支支吾吾道，“刚才有个傻子抢我炮仗，我不给，就被傻子旁边的大姐姐揍了。”

说着，眼眶发红，一双短腿腾空乱踢，“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我娘！”

关纤月怕这孩子哭起来没完没了，忙把他放下，胡乱摸了把他的发顶，“玩去吧！欺负傻子你还有理了。”

她此时心下已明了，多半是自家小妹侠肝义胆，看不惯有小孩欺负人，便跟他们打了起来。失笑摇头，喊着小妹名字缓步走近巷口。

“云儿，纤云……关纤云！”

最后一声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把跟在她身旁的尉长安惊出一身冷汗。

但见巷西头矮墙下，几个顽童正围成圈绕着一小郎君撒泼大喊，手中炮竹朝他脚下扔去，溅起仲春泥泞落在衣袍上。

郎君屈着身子背对他们，手抖如筛，身下还藏着一抹桃粉色身影——那小娘子拽着郎君衣襟，边躲便跟小孩对骂，分明是把他当做一块盾了。

“你们这群猴儿给我等着！我要去找你们爹娘告状，打不死你们！”

郎君温声附和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娘子我害怕，我要回家……”

关纤云气得跺脚，眼看一个孩子张牙舞爪就要扑过去，还是尉长安眼疾手快，跨步上前拎住他的衣领，双目无情扫视一圈。

“再胡闹，本公子就挨个去府上拜访，看看府上家规究竟是如何管教的。”

几个孩子见大人来了，顿时有如霜打茄子，慌作一团跑远了。

小巷静下来，关纤云半晌方从郎君身下露出个头，嘟囔着拍干净身上泥点子。

“一群猴儿，敢欺负我，真是活腻歪了……哎呦哎呦，阿姐你别揪我耳朵！”

关纤月又羞又恼，还以为小妹是个热心肠的，没成想竟是拿别人当挡箭牌，喝道，“关纤云你还好意思说，不好好呆在我身边，跑这么远跟小孩打什么架！”

松开手，又没好气地瞪着一旁沾了满身泥，长袍还被烧了几个窟窿的陌生人，语气不善，“你又是哪家的？”

傅元被小孩欺负的一肚子委屈，刚缓过劲儿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也顾不上解释，背过身子抱头喃喃，“关纤云，纤云……”

关纤云讪讪一笑，刚要开口，长姐不耐烦啧了一声，直接把他拽过来，“问你话呢？哪来的叫花子，没时间管你，快走！”

“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来找我夫人的，我夫人叫，叫纤云！”

傅元终于想起夫人姓名，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我是傅家世子傅元，来找关家二小姐关纤云成亲。”

攥着他衣服的手缓缓松开，最终无力垂在身侧。

暮色里，三人皆是惶惶如丢魂魄，唯那浑身狼狈不堪的世子殿下咧开嘴，合掌捧住关纤云的白皙双手，眼眶水濛濛道，“娘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

此刻国公府内，就差把府邸翻个朝天。

傅国公脸色阴沉，眼看天色将晚，拄着拐杖闷闷敲两下地，开口吩咐道，“备车，去关府。”

傅夫人心里亦是万分担忧，可她依然克制住情绪，轻声宽慰道，“无妨，元儿兴许只是在哪间柴房睡着了，若实在担心，让管家去关府看看就好，何必亲自走一趟。”

国公眉心紧皱。他去关府，一来是想找回傅元，二来，他也怕关少卿如今看不上自家傻儿子，执意抗旨，倒不如两家当面说开了的好。

他定了定神，令下人备车，傅夫人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也不再阻拦，为他披上一件黑裘大氅披风，送至门外，迟疑片刻道，“若关家小娘子实在不愿嫁，你也别逼人家……”

话说不下去，变成一声哽咽堵在嗓子眼。

国公梗着脖子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马车行至关家府邸大门口时，已是暮色四合，聘礼都被搬得七七八八，一筐筐一摞摞堆在库房里，放不下的也都整齐码在大院。

傅国公远远看过去，颇为满意地捋一把胡子，阔步走到门前。

身侧傅家小厮上前，同门童低声说了几句。那小门童正靠在门前石狮子上剔牙，听着听着忽吓得连连后跳，朝他打了好几个揖，一溜烟跑进大院深处。

傅家世子再怎么傻，再怎么贬官，那傅国公也是功绩卓绝的开国功臣，恍若高山仰止，无人敢造次。

不一会儿，关六山携夫人和长子忙迎出来，脚步踉跄，险些把自己绊倒。

“国公亲临寒舍，蓬荜生辉，下官感激不尽。”说着，作揖的手微微颤抖，眼睛仍死死盯着地面，“只是不知，国公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难不成打肿脸充胖子，这会儿要把聘礼拿回去？

傅国公久经朝堂，阅人无数，一打眼看出这亲家是个怯懦胆小的，也就不怕他抗旨，心下松了一口气，缓声道，“关少卿不必多礼，以后你我都是一家人，起来再说吧。”

“一家人”这个词从国公嘴里说出来，关六山腿一软又要跌下去，还是关长渊扶住他，朝他不卑不亢笑道，“国公说的是，您这边请。”

说罢直起身子，走在前头带路。

国公颔首，倒是很满意这个长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