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世子殿下不见了!”
关六山嘴里一口龙井差点没喷出来,佝偻下身子“咳咳”半天,喉间呛着的茶沫子顺着胡须往下滴。
国公苦笑着捋一把花白胡子,点头道,“对,我猜他大抵是趁家里下人不注意,随纳采车马来了关府。”
关六山忙吩咐下人去找世子,自己则负手在厅前来回踱步,唉声叹气,倒比傅国公这个亲爹更着急。
鼓楼敲过两更时,关府灯火通明,仍是没找到世子,连带关家两女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关六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转头对端坐于扶手椅上的国公道,“国公,要不还是报官吧,这样下去不行啊!”
国公正欲开口,管家急匆匆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堂下。
“国公大人,老爷,世子和小姐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就好。”关六山如释重负般闭上眼,随即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破口大骂道,“人呢,让那两个小丫头来见我!”
管家脸色难看,朝门外努努嘴,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只见院子里,傅元拽着关纤云的衣袖,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头顶鸡毛,衣服上皆是泥点,还被燎出几个黢黑的洞。
关纤云发间簪子歪斜,满脸生无可恋,拳头紧握,走一步回头剜他一眼。
关纤月倒是身上干干净净,可身后竟也跟了个尉家二郎,两人低头敛色,皆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四人缓缓于厅前站定。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关六山打眼先是看见那只有一面之缘的世子殿下:
当年金銮殿上群英荟萃,他一阶六品小官跪在汉白玉阶尽头,朱顶攒动,伸长脖子也只能从中窥见这少年将军的一抹寒光,难以望其项背。
如今时过境迁,他虽仍是人微言轻的文官,世子却浑身狼狈立于堂前,乃至仰他鼻息。
心里生出几分荒诞的慰藉,转而又化作惋惜之情,长叹一声。
眼下次女和世子的婚事已是让他寝食难安,他瞥一眼长女和那凭空冒出来的尉氏子,心下明白七八分,只觉耳畔如有雷鸣轰隆。
寂静中,没一人敢先吭声,还是傅国最先公开口解围,撂开衣袍走向关纤云,问道,“囡囡可有看到聘礼,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关纤云心里堵得慌,却又不能当着国公的面发火,只得福身淡声回道,“国公肯费心思,民女已是感激万分,不敢有不满。”
送一百只大雁有什么用,嫁个傻子,这辈子都毁了。
反倒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傅元鼓起脸闷声道,“爹爹给的太少了,羊儿都是瘦的。”
傅国公失笑,神色依旧坦荡。
“逆子,你以为临安府的羊跟西北绵羊一般肥?一百多斤的已是精挑细选了。”
傅元不吭声,攥紧关纤云冰凉的手指,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娘子,等成婚后我带你去大漠,抓更肥更好吃的小羊。”
关纤云笑不达眼底,看在傅国公的面子上点点头,手却一个劲儿往袖子里缩。
傅国公看出这小娘子窘况,微叹一口气,转头对傅元厉声道,“在外面撒泼一天,你娘都快急死了,赶紧跟我回去。”
说罢,朝关六山作了个揖,拽起傅元衣袖走出关府。
“娘子,等我回来娶你!”
傅元脚步踉跄,一步三回头,清朗声音被夜风吹得破碎。
关纤云在心里啐他。
傅家父子走后,厅前重又安静下来。
尉长安跨步上前,单膝跪于阶下,朗声道,“晚辈乃中书舍人尉氏次子尉长安,给您问安。”
关六山撇过头不看他,呻一口凉茶,悠悠开口道,“尉大人近来身体可还好?”
“家父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已无恙。”
关六山闻言冷哼道,“老子染病,你不在榻前伺候,大半夜跑来别人府上做什么。”
尉长安跪得更低,额头几乎紧贴地面。
“少卿如有不满大可全部发泄到我身上,但我与月儿是真心相爱,我想娶她。”
“娶她?你倒是大言不惭!”关六山拍案起身,胡须猛烈抖动。
关纤月看不下去,挡在他面前解释道,“爹,长安他并非……”
手中青瓷盏“当啷”一声摔到地上,茶水四溅。
“一个个都反了天了!清门静户的小姐,不安生待在屋里,大晚上到处乱跑,还知道自己姓甚名甚吗!”
他心里怒火中烧,指着尉长安鼻尖骂道,“你以后别再来找纤月,这件事我不跟你老爹说,就算过去了。”长袖一挥背过身,“还不快走!”
关纤月朝他使了个眼色,尉长安还欲辩驳,只得无奈起身,悻悻离开关府。
关六山负手背立,良久方长叹一口气,头上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簇。
“你们俩如今也长大了,有些话我不多说,自己看着办吧。”
关纤月低下头,眼眶微微发红。
“爹,您别生气了,大不了我以后再不跟他来往了,我替小妹嫁给世子。”
自始至终静立一旁的关纤云忽然哭出声,从细细呜咽转为嚎啕大哭,揪着她的披帛,似是要把这十多天的委屈全部流出来。
“不行,不行!长姐我不能害了你,我嫁还不行吗,我不闹脾气了……”
豆大眼泪砸在地上,她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终于在痛意中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整个关府,在皇权面前无非是只蝼蚁,生杀夺予一念之间。她没有耍赖的权利,只能尽最大努力保护家人。
长姐若是月,她就是十里长云护她身侧。
擦干眼泪,再抬起头,眼神中已褪去少女稚气,多了几分坚韧。
“让傅家挑个好日子吧,我嫁便是。”
*
四月廿八,黄道吉日。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
临安满城无不惊叹于国公府财力雄厚:哪怕世子沦落至此,大婚当日仍是极尽奢华,几乎赶上皇家排场。
然而各家悲喜,冷暖自知。为着长子大婚,也为了打各方看笑话的嘴脸,傅国公所费不赀,就差没把开国皇帝赐的玉牌当了,这才呈出个锦绣堆里的亲事。
傅夫人曾劝他收敛些,他却摇摇头道:关家小娘子也是人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嫁给元儿已是委屈,大婚之日又岂能糊弄。
这边关府里,长姐握着关纤云的手细细叮嘱:嫁妆千万要守好,别被傻子吃绝户,去了婆家莫耍小性子,早日跟夫君搬出来住……
说着,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青缎香囊,看向她的目光几分决绝。
“香囊里是合莲花的种子。”
“合莲花?”关纤云歪头,手腕一折,香囊丢到半空又稳稳落下,“给我这个做什么。”
关纤月叹一口气,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这花本是西蜀奇花,我幼时结交一个老翁送我的。”她犹豫着攥紧帕子,声音微不可闻。
“这花的花粉性凉,你种下后晒干研粉,掺到那世子每日所喝的药里,长此以往他必身积寒症……”
关纤云猛捂住她的嘴。
“阿姐,你疯了!”
关纤月挣开手,一双凤眼灼灼盯着她。
“你才疯了,傅元一个从边塞退下来的将士,眼看着是活不长,死就死了,做个寡妇也好过跟傻子过一辈子!”
关纤云只觉手里香囊是个滚烫的烙铁,她想扔,却被它血肉模糊地黏连在手心。
“总之,我不会逼你。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关纤月甩下这句话就离开了,独留她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盯着铜镜中大红嫁衣的身影发呆。
外头喜娘恰在此时高唱:“吉时到——”。
彩绸花轿驶到大门口,关纤云披红盖头,忍着泪意与家人道别,又被兄长抱上轿,在大吹大鼔声中离开平乐坊。
满城红绸缠得她喘不过气。
轿子进了皇城脚下国公府,来不及休息,既而是拜堂,贺酒,叩公婆……她只觉得自己成了一只提线傀儡,尝不出半分嫁人的喜悦。
繁缛的成亲仪式毕,已是月上枝头。
她坐在洞房红床上,捡被褥里几颗红枣莲子塞进嘴里,盖头厚重压得脖子酸涩。
绣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留在她身前,二人呼吸声交织。
感受到身旁陷下去的重量,她身子一僵,抬手就要掀开盖头,却被一只滚烫柔软的手握住皓腕,紧接着,盖头被挑起,她的眼前一片光明。
红烛灯影下,玉面郎君眸中爱意满溢。
“娘子……你今天,很漂亮。”
关纤云亦是呼吸一滞。
上次相见,这人还是一身羊膻味儿的落魄公子,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红绸束发小郎君。
除了那双眸子依旧迟缓无光,她第一次面对傅元生出一股天妒英才的哀惜。
“那个,你饿了吗?”
她挠挠头,给他递过去一把红枣,“吃吧。”
傅元抿嘴,把手推回去,“娘子你吃吧,我不饿。”眼神却久久停留在她的手心。
关纤云知道他是逞强,却也懒得搭理他,一颗颗红枣全部落入肚中。
饿死正好。
她翻身把头埋在柔若波浪的被褥里,浑身上下几乎要散架,连脱绣鞋的力气都没有。
“喂,你帮我脱鞋。”声音闷闷的,脚在他膝上踢了一下。
傅元闻言,大掌握住她的脚踝,把绣鞋和罗袜脱了仔细摆在榻下,随后抬头问道,“衣服呢,需要我帮你脱吗?”
关纤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与他拉开距离,“不需要,你转过去,我要换衣服!”
傅元被她陡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些委屈地嗯了一声,转过身。
她盯着傅元后脑勺,窸窸窣窣脱下嫁衣,只剩一件素白里衣,然后如小鱼一般钻进被窝,翁声道,“好了,转过头来吧。”
傅元转过身子走上前,关纤云心里一紧,把头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杏眼。
她正思考着找什么理由拒绝,傅元却身子一歪倒在床边,也不盖被子,只把头凑到她脖颈处,嘴角含笑闭上眼。
冷冽梅香扑鼻,关纤云睁大眼睛盯了他将近一个时辰,眼看他呼吸平稳,竟是穿着婚服睡着了。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说是只有五岁孩童心智,应该也就不会懂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