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宫宴置在五月初五,往年都仅仅是邀请一些文人女眷在御花园闲聚,可这次不知为何竟是由太后亲操,摆宴乾清宫,排场非同一般。
午时,两乘驷马高车自国公府驶入皇城脚下。
朱漆城门巍峨屹立,小厮下马朝禁卫亮出傅家令牌,那禁卫斜眼瞥过去,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
“国公马车可以进,还请世子殿下和世子妃步行入宫。”
小厮一愣,忙跑到打头那乘马车的窗下低声耳语,半晌,车帘掀开,露出傅国公那张不怒自威的脸:
“这是宫里的新规矩?本官倒是第一次听闻。”
禁卫折腰答道,“回大人,这是陛下的吩咐,具体什么原因我们也不清楚,还望您多多包涵。”
傅国公攥着车帘的手紧了几分,眼看那禁卫亘在城门口没有半点退步的意思,只得愤愤撂下帘子,闷声道,“既然是圣上旨意,那就这么办吧。”
禁卫应声打开城门,满地金尘纷飞。
傅国公的马车缓缓进门,后面跟着的那乘则被拦下,不一会儿从中走出来两个略显拘束的身影,在朱红城墙下四顾茫然。
禁卫又把皇上的话给他们重复一遍,眼神中的不屑已是藏都藏不住。
关纤云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可如今半只脚踏进皇宫,断没有一声不吭跑路的可能,只得硬着头皮向那禁卫问道,“那,可否劳烦大人给我们带个路?”
禁卫眉头微皱,正欲拒绝,迎面看见不远处一乘绛红高轿踏尘而来,便直接把两人晾在一边,单膝抱拳跪在车窗下。
“国舅老爷您来了,小的给您请安。”
半晌车内传来一声“免礼”,声音苍哑,估摸着年龄得有六十往上。
禁卫正欲折返开宫门,帘子忽又被一把玉扇挑开,露出个眉眼间几分轻佻的男子面孔:
“我听闻今日傅家世子也要来,你可曾见过了?”
禁卫一看,问话的正是国舅长子,当今圣上的表弟杜青海。
这王爷与傅元同岁,家世相仿,免不得被拿来各方比较,偏生他又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处处被傅元压一头。
七年前皇宫秋猎,他与傅元同争一头野鹿,却被傅元一箭射下马,摔断了半颗牙,直到如今都不敢开口大笑。
这么一想,禁卫立刻会意到杜青海的意思,朝他笑道,“王爷来得巧,世子殿下和世子妃正愁不认路,在宫门口等人接应呢。”
杜青海好整以暇看过去,城门角落里果然立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便是傅元——
眸光迟缓,哪还有半点世子爷傲气。
他拊掌一笑道,“无妨,我带殿下进去便可。”
马车缓缓驶到城门口,停在两人身侧。
杜青海居高临下睨过去,开口道,“二位可是不识得进宫的路?”
傅元歪头盯着这人,只觉得他口中半颗断牙有些熟悉,愣在原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关纤云亦是一愣,片刻后回过神点头道,“对,我是第一次进宫,我夫君……”
话头被高声截断,杜青海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我知道,他是个傻子。”
关纤云耳畔绯红,只觉像是在日光下被人指着鼻子嘲笑了一通。
“我带路。你们,跟着吧。”
话音刚落,关纤云瞪大眼睛抬头,对上车内那人目光,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着?怎么跟?”
她紧咬牙关,杜青海却把玉扇抵着虎口一展,悠悠道,“车厢内空间狭小,实在不能再多带两个人了。”
语气一顿,“想进宫,当然是跟在马车后面进去。”
她朝马车后面看去,两排下人低头垂目,手持仪仗扇,而城门禁卫皆是高高挂起的模样,摆明了等着看她俩笑话。
这才彻底反应过来,自己到皇宫不是吃菜的,是当做菜被人挑着吃的。
“呵,不劳烦公子了,我们自有办法。”
关纤云拽着傅元的衣袖后退几步,目光戒备盯着他。
杜青海却将扇柄一收,语气讥讽,“小娘子不会真以为会有人来接应你们吧?若是误了入宴时辰,太后怪罪下来,可就没办法收场咯。”
说罢,合上帘子,马车驶入宫门。
两人愣在原地。
“娘子,我们进去吧……”
关纤云的手被傅元轻轻捏了一下。她转过头,傅元站在身旁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生气。
她心下委屈却无处发作,眼看马车后面那两排下人都已进了宫,宫门即将关闭,这才咬牙甩开傅元的手,跟在下人后面走进去。
傅元跟在旁边,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想牵她的手,又被一次次甩开,急得眼眶通红。
“娘子,你为什么生我的气呀?”
关纤云直接扯住他的衣襟,气不打一处来,“眼泪憋回去,敢哭我就把你扔在宫里。”
傅元喉结滚动,还想说什么,被关纤月瞪了一眼,只得缩起脖子连连点头。
她送开手,低下头不再看他,却能听到身侧宫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脊梁骨不自觉弯了几分。
光是进宫就让羞辱这么一顿,等上了宴席,只怕连皮都要被扒掉三层。
她在心里感慨,这傅元的人缘可真不是一般差。
*
杜青海从车上下来,往后探头一看,便看见傅元和他的世子妃跟在队伍最后头,一个耳朵尖红得滴血,另一个有眼泪在眼眶打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顿时喜得神清气爽,咧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
“这就对了嘛,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拘泥于那些虚礼。”
关纤云牙齿磨得吱咯响,拳心攥紧,不情愿上前道谢,“多谢王爷带路。”
杜青海摆摆手,“小事,小事。”
一双眼睛微眯着扫视一圈关纤云,手就不自觉抚上她的腰,“小娘子若是真心想道谢,不如改日来我府上喝杯茶?”
他还没来得及凑近看,整个人忽然被一双大手推到地上,力道之大,甚至能听到尾椎骨“咔嚓”一声裂开的声音。
傅元护在关纤云身前,胸口剧烈起伏,颈旁一条条青筋跳动。
“你离我娘子远一点!”
杜青海在众目睽睽下摔了个四脚朝天,一时间痛得爬不起来,指着傅元破口大骂道,“你个傻子,居然敢打我!来人,把他给我按住!”
下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都聋了?!一个没了官职的傻子你们怕他做甚!”
他脸色红如猪肝,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玉扇摔在脚边四分五裂。
一个侍卫上前抓住傅元的肩膀把他往地下按。
傅元站得踉跄,膝盖骨却又被人从后面踹过去,刺痛席卷全身,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傅元!”关纤云两手被侍卫交叉抵在背后,看着他身影倒下,惊呼一声。
杜青海推开人群,抬脚将黑色皂靴径直踩在傅元肩头,红色锦缎上立刻浮现出一个鞋印。
“傅元啊傅元,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不打了?”
傅元肩膀吃痛,想挣扎却被人用力按倒,半张脸贴在冰凉石板上,碎石把额角硌出血。
“你是坏人,快放了我娘子……”
“哈哈哈,这话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啊。”
杜青海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般大笑起来,一把拽起他的头发,逼他与自己对视。
“让我放了她也可以,你给我磕头道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否则,你以后就去我的府上见她吧。”
松开手,傅元如一叶枯草般垂下身子,而关纤云的脸则被掐着抬起,看向他的眼神复杂。
她惜命,不想被抢进府里当玩物。
她甚至可耻地想,反正已经是傻子了,退无可退,磕个头又能怎么样。
可心里这么想着,话说出口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我呸,你仗着自己家世显赫就欺负人,等我给国公告状,看你怎么交代!”
傅元侧过头,看见关纤云哭得浑身颤抖,在乌泱泱人群里单薄如蝶翅,心疼比身上更甚。
“快点,我耐心有限。”
眼前那双皂靴不耐烦点地,似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我跪,你别欺负我娘子!”
他直起身子,两手撑地,脊背在众人视线中缓缓弯下去。
就在此时,一阵沉稳清脆的声音传来,打断所有人的动作。
“筵宴已经摆好了,太后娘娘请诸位移步乾清宫。”
说话的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
她透过人群瞥一眼半跪在地上的傅元,面上依旧波澜不惊,说完后就转身离去。
点到即止,杜青海再有不满也只能咽下。
他挥挥手,那几个压着傅元的侍卫立刻起身退至身后。
“今天的事儿我记住了,给我等着。”
冷哼一声,皂靴阔步碾过地上锦袍,只留下沾满灰尘的鞋印。
关纤云挣开束缚,跑到傅元身边把他拽起来,眼泪扑簌簌打在手背上,“你说你打他做什么,到头来还不是被欺负……”
傅元仍是在笑,唇角小虎牙露出来,眼神却是晦暗的。
“娘子,你是在为我哭吗?”
他抬手拭去那张小脸上的泪痕,轻声道,“我以后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你的,不要哭了……”
“你懂什么!我是在为我自己哭,少自作多情了。”
她眸子里闪过一丝局促,偏了偏头躲开那双温暖炽热的手。
傅元的手停在虚空中,进退两难,手指微微蜷缩。
半晌,关纤云认命地叹了口气,起身勾住他的手,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
“走吧,要是去迟了太后又得怪罪。”
傅元一愣,回握住她的手,掌心相对,唇角勾起上扬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