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只下了一刻钟,转瞬即逝,像从未出现过。
天蓝得透彻,旭日在犬吠声和打更声中跃出天际,石榴红的日光撕破末了的一丝夜幕。
守门的云脚打着哈欠,推开角门,远远瞧见在稀薄的晨雾中走近一着青□□袍的人。她抱着数枝洁白如玉的珍珠梅和艳红的梅,如拂尘垂在臂弯中,又似从她身躯上生长绽放出的。
她越来越近,云脚看得愈加真切。
她眉心一点红,眉如翠,眼无波,唇如落日沉水之色,神色疏离冷淡,不似人间物。
云脚揉了揉惺忪的眼皮,直惊呼:“是山鬼!山鬼穿着女冠的道袍下凡了。”
“这,是陆银华家吗?”
如浸过寒泉的嗓音穿过湿濡的雾气,带来一阵彻骨的寒。
误以为大白天见鬼,云脚霎时吓得缩在门槛后哆哆嗦嗦,牙齿打颤地吼叫着:“啊啊啊啊,山鬼开口说话了!”
话音未落,一记爆栗敲在云脚头上。
“一大早鬼吼鬼叫什么?”松山从门后走出来。
听见熟悉的话音,云脚宛如救星降临,直搂住松山大腿吼叫:“啊啊啊啊啊,哥,见鬼了!”
“闭嘴!大惊小怪的,”松山被云脚一惊一乍弄得心中烦躁,“不知今天有何事吗?不要随意吼叫。”
闻言,云脚如梦初醒,急忙捂住嘴,不再喊叫。
少微抱着花枝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角门处的一长一幼,神色疏离地再次出言:“请问,这里是陆银华家吗?”
这时,松山才探头出来望向说话那人,她正带着些许寒气站在雾中,只一眼便认出了。
“少微道长!”
松山连忙扒下挂腿上的云脚,踏门迎了上去:“您怎么下山了?小姐还让我今早给您送信去呢。快,快请进。”接着转头对瑟缩在门后的云脚道:“快去内院,给小姐说少微道长来了。”
“哦……好。”应下后,云脚一头雾水地往院内快步跑去。
一听少微下山来寻,尚未梳妆完毕的陆银华来不及震惊,倏地起身,火急火燎地提着衣裙就往院外跑去,惹得正往她头上插簪子的点翠在身后追,碎碎念着“慢点,小姐慢点”。
此时,松山正引着少微穿过院子的月洞门,狂奔的陆银华在连廊上远远看见疏离冷清的那人,惊喜若狂地喊着:“少微!你来了!”继而加快脚步上前,执着手关切问道:“浮玉山路远,走了多久?可累着了?”
少微摇了摇头,淡淡道:
“你没来,我便来寻你了。”
少微将怀中草木搁在陆银华手中。
“这花?”触及还带着露珠的珍珠梅和红梅,陆银华指尖一颤,眸光微动。
少微望着她,平静地道:“华儿你说过,若我有一日想下山了,便带上山中草木寻你。这日,我下山了。”
少微自五年前捧着亡母牌位抛弃俗名入了清微观,随观主修行,自此再未下山。而陆银华与她约定,每月十五会到清微观寻她,这五年来从未失约。
如今,陆银华失了约,而她下山了。
“少微,你可还有怨?”
少微默了下,顿了顿:“华儿,我的怨已经消散了。至乐无乐,至誉不誉[1]。俗世中的一切皆已随风而逝。世事中人,我惟愿你安康。”
她说得很轻,神色平淡,像说着一件很平常的小事。
陆银华望着她,拥花枝的臂弯更紧了些,含着笑,一行清泪却从眼角滑落,随后埋头在花枝上,嗅着花香,消瘦的肩头微微起伏,也不知在笑还是在哭。
陆银华的妆花了,时辰却也不早了,薛妈妈过来催了一番,说着些“接旨谢恩好好装扮一番”的话,催促几人回到卧房重新装扮。
点翠取来青瓷梅瓶,花枝放在瓶中,而后摆放在书案上后,又重新为陆银华上妆梳发。陆银华草草将这些时日的诸事说与少微,少微静静听着,垂眸为膝上睡懒觉的洒金顺毛。
待陆银华说完,少微才缓缓道:“昨日,我为你起了一卦……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何意?”陆银华借着铜镜看向少微。
她很少起卦。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非吉非凶,是吉是凶。”少微抬眸凝视着陆银华,“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华儿你涉入了他人因果中,你可知?”
陆银华回望着少微,自己怎能不知?
顿了半晌,抬眸眺望着发白的天空,叹了一声:“顺天意,承因果。”
她不在乎她是否会卷进他人因果中。只要……只要,亲友平安,其他的……她自会承受。
陆银华她是俗世中人,她有太多太多的情欲与不舍,超脱不了。俗世的酸甜苦辣,恩恩怨怨,她逃不了的。既然逃不了,那就去接受它。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少微将洒金放在地上,起身取出一个护身符放在陆银华手中,“去吧。”
很快,传旨的礼官来了。
礼官高声宣唱道:“……兹有礼部侍郎陆时敏之女陆银华,舍身救皇后于危难之间,聪慧机警,忠孝仁义,品貌端庄,特赐华嘉郡主封号,受封良邑。主者施行。”
行三跪九叩之礼后,严妆以待的陆银华不卑不亢地接过圣旨,说着些皇恩浩荡的话。
因陆时敏一早便去宣政殿参加朝会,女眷则随内侍一同乘车前往内廷向皇后太后叩拜谢恩。
然临走时,本已上车的陆银华慌忙探出头,急匆匆地让点翠取来一荷包,装入银钱,接过后又装入一精致小巧的葫芦瓶。
“这是?”孙清念满脸疑惑道。
陆银华垂眸,手摩挲着荷包上的刺绣,不动声色道:“欠了人东西,得还回去。”
孙清念见她不愿多说,也不过多追问,只是执手不言。
待车到了宫门前,二人掀帘下车,宫门处早有女官和锦帐罗帏装点的宫车在等候。
为首女官见陆银华与孙清念二人下了马车,上前拱手行礼,例行公事道:“臣乃尚宫局司言司掌言张素莲,奉皇后懿旨在此等候华嘉郡主和陆夫人。”
陆银华福礼:“有劳掌言。”
“请郡主和夫人上车。”
*
“怎么还没来呀?”
乐昌绕着皇后在立政殿中来回踱步,一会儿又将脑袋伸得长长的,颇有一眼就要望到宫门口的架势。
“已命女官在宫门候着了,一会儿就到。”皇后一脸无奈地看着乐昌,“过来坐下。小心皇祖母知道你又这么没规矩,又要罚你。”
“昨日才从留芳殿放出来,今日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在没规矩地上蹿下跳了。”
“哎呀母后,我等不及了嘛。”乐昌嘟囔着嘴道。
自十九那日因受罚无法去寻困在太清昌阁的陆银华,而千求万求才让信得过的李旌祐去阁中寻陆银华,然眼见着日暮落下,也不见人将陆银华带回。乐昌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后来让桃桃偷偷溜出留芳殿寻了过去,楼中却无二人身影,崇文馆中也无李旌祐的一丝身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派人旁敲侧击打听。
“公主,我打听到了!”匆匆从殿外回来的穗儿扶着门气喘吁吁道,“西华门的守卫说……说五皇子殿下在城门落锁前,带着您出宫了……”
闻言,乐昌霎时明了,顿时坐不住,说着就要出殿寻人。
但却被一旁的桃桃拉住:“殿下,请冷静。现如今宫门落锁,殿下再派人去寻,那必定遮掩不下,旁人怕是会议论纷纷。虽说大雍民风开放,常有男女结伴出游,但现下五皇子是用殿下名号遮掩过去的。只怕有心人编排些什么‘若无私情,又何必欲盖弥彰’的言论,这恐对殿下清誉和陆姑娘的名节有损。”
且不多时,便传来大理寺狱走水的消息,一时间更不可将此事闹大。
思来想去后,乐昌命了一信得过且与陆银华身量相近的宫娥藏于寝殿中,装作陆银华从未离开过。
而乐昌一直在留芳殿闭门读书,不让人见着是否外出过。
直到翌日晨钟敲响天将亮未亮时,面容略显憔悴的李旌祐横抱着陆银华出现在寝殿门口。
守在暗处的乐昌急匆匆地上前,得知陆银华高热昏迷,又见李旌祐手腕的齿印,也来不及问缘由,率先将陆银华安置回寝殿,而自己则担下同李旌祐偷溜出宫的事情。
虽皇后只当乐昌玩心大,没有过多责罚,但太后得知消息,又多罚了她两天。
乐昌心中多有疑问,但李旌祐皆闭口不谈,一时也不知究竟是二人因救命之恩而郎情妾意,还是自家皇兄在西北这两年竟学了些强取豪夺的下流手段,能对着自己亲妹好友下得去手。
二人皆对她异常紧要,在未得此二人亲口之言前,她也不愿对二人清誉有妄论。
而现如今华儿受封郡主,是以先故皇叔宸王义女的身份入了玉牒,那更是不能让二人这事闹得人尽皆知。
若二人当真是郎情妾意,岂不是有违宗族礼法,有违人伦?
可若真是自家皇兄强取豪夺,那自己可还有脸见华儿?
想到此处,乐昌不经喊叫出声:“啊啊啊啊啊,母后!”
越想越心烦意乱,转头恶狠狠地饮下整整一壶凉茶,驱驱心中砰砰往上窜的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