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半晌,有人敲开了房间门。
“这是明日神恩大会上需要用到的东西,在下奉命送与三位使者,”来人身披黑羽衣,应该也是个乌鸦精,“仪式明早开始,请三位使者早些去到祭场,莫要错过盛会。”
江冉冉接过木托盘,大致扫了眼里面的东西,穿的戴的拿的什么都有。
“你等一下,”见差使转身要走,宸夙叫住了她,“我们来月照城是为了找望虚玉,听说你们城主很看重这样东西,方便见见你们城主吗?”
差使闻言明显愣了一瞬。
“三位尊贵的使者。”
片刻,差使说,“月照城有规矩,外城无法主动联络到内城,只有等神恩大会开始,届时城主会降临。”
“宸哥,她说的是真的,”桑小北在后面道,“外城人联系不到内城。”
这点桑小北知道。
在月照城,向来只有内城那些管理者们受命与外城联络,而外城人无法私自进入内城,更无法联络到内城人。
普通妖民见到城主的唯一机会,只有在每年的神恩大会,城主亲自降临外城,主持仪式。
差使离开,宸夙关上了门。
“那神恩大会呢?”
宸夙看着木托盘里奇奇怪怪的东西,问桑小北,“你都知道什么?”
“神恩大会是月照城里最隆重的仪式,一年一次,就……”桑小北挠头想了想,“就类似于……人类古代的祭神,只不过祭祀的是妖神魇教主。”
宸夙轻敲了下托盘边沿:
“还有这些。”
“这我知道!”
桑小北开始一样一样拿起来介绍,“这个丝带是缠在右胳膊上的;这个男人披在肩后,女人不用;瓶子是献祭灵力用的,你跟冉姐姐不是妖族,到时候都装我的就行……”
三更的黑天,却是月照城的正午。
酒楼房间已经满客。
江冉冉和桑小北可没过过昼伏夜出的日子,困得倒头就想睡,只能床头床尾各一个,先横躺着凑合。
宸夙刚去外面吹了吹风,现在正坐在桌边凳子上,手支着额角小憩。
窗纸上映着外面影影绰绰的人流。
“吱呀——”
许久,窗子突然响了。
木窗框老旧,被推开时发出的尖锐声格外刺耳。宸夙三人先后被吵醒抬头,却见一只手冷不丁竟从窗外伸进屋里来,嗖地顺走了桑小北的背包。
“喂喂喂什么人?”
那人知自己暴露,拎着包哐当一声合上窗户就跑,桑小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嘴里喊着抓小偷,一手掀窗户一手压窗框急匆匆翻出去追。
江冉冉愣了愣,刚准备跟着桑小北翻窗出去抓小偷,却被宸夙按住了手。
“我去追,你留下看好东西。”
不等回应,宸夙二话不说翻出窗。
偷东西的是个长发女妖,开窗拎包的动作娴熟利落得像个惯犯,只是这逃跑速度略微逊色了点,跑了两条街,始终都没能逃出宸夙和桑小北的视线。
不过大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车马来往不断,倒方便了这小妖贼藏身。
“喂,别跑了,你跑不掉!”
桑小北喘着气,左绕右拐地边追边喊,“不愧是月照城最好的酒楼,有钱人多的地方果然招贼,还偷得这么明目张胆,生怕我看不见你啊?”
“我去前面拦住她。”
宸夙跳上街边一座房屋,直接从一个接一个的瓦房顶上跑向前方街角。
屋顶无人,速度比拥挤的街上快了不少,一处稍宽阔些的街口,宸夙纵身一跃,刚好拦在了刚从乌泱泱的车水马龙里挤出来的妖贼面前。
女妖贼吓了一跳,仓皇地左右环顾,把背包猛甩到宸夙身上扭头就跑。
盗窃未遂,保命重要。
宸夙接住背包,刚要继续追过去,一辆快马车却在此时蓦地从他眼前奔腾而过。片刻,待车后荡起的灰尘消散时,那妖贼已然不见了踪影。
“宸哥,抓到她没?”
桑小北气喘吁吁赶过来,见背包在宸夙手里,两手扶腰松了口气。
“小偷呢,跑了?”
宸夙嗯了声,见桑小北还左顾右盼寻着那女妖贼,把背包塞进他怀里说,“别找了,估计已经跑远了。你冉姐姐还在酒楼等着,先回去吧。”
桑小北不甘心地收回目光,拉开背包检查了一遍里面的东西。
“还好还好,都在。”
正要返回酒楼,突然,周围所有房屋街道行人此刻竟隐隐现现地频闪起来,两人还没意识到什么情况——
下一秒。
整个月照城一瞬间荡然消失。
原来是天破晓了。
“宸夙!”
“小北!”
江冉冉的声音从酒楼原本所在的位置远远传来,她正朝两人挥手。
周围恢复成了荒芜空阔的沙砾滩,和他们来时一样,什么都没有。
“这什么情况?”
酒楼消失了——地上掉落着三人晾干的外套,江冉冉刚才掏出用的水杯和卷纸,还有她的背包……所有不是月照城里原有的东西都落了一地。
“姐,天亮了!”
桑小北边往这边走边喊,“等着吧,等月照城重新出现咱再回去。”
江冉冉哦了声,“那……咱能不能先回海边啊?这破地方……”
“你忘了姐,渡船两天一趟。”
海边好歹有咖啡厅和休闲区,这小野岛上只有碎石荒滩,手机信号又不好,在这地方等一天简直无聊透了。
今日阴天,气温比前两日凉了些。
“嘿,你俩饿不饿?”
桑小北掏出火机,用捡来的树枝升起一堆火取暖,“我去抓两条鱼吧。”
日出时分,霞光卷着浩荡的金色鳞云,将碧空渲染得如同油画。
太阳升出海平线,万丈金光倾洒在粼粼海面上,这一刻,整个世界都沉溺在天与海温柔的金色怀抱里。
江冉冉抬起手,日光淌过她的指缝,流进她盛满朝霞的眼眸。
思绪在一瞬间朦胧起来。
“大哥哥。”
她无意识轻喃了声。
她感觉自己好像坐在无人的云端,被轻软的云包裹,被柔煦的光笼罩,回到了那段美好得像做梦一样的时光。
恍惚中,她习惯性地往后躺。
他自然而然抱住了她。
“宸夙,”她静静地躺在他胸口,眼里一半是天上的太阳和霞光,一半是他,呢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多久没有再一起看日出了?”
他低头,轻吻了她的头发。
“这不是梦。”
“宸夙,你不知道,”江冉冉喃喃低语,“那天晚上长老把我们分开之后,他告诉我,说你再也不会来了。那天我哭了一整夜,我以为我永远,永远失去那个对我最好的人了。”
宸夙将她抱紧了些,微弯身子,把脸颊靠在她头上,贴着她耳语,“我曾经也以为,我再也找不回你了。”
“是你把我带到这世上的。”
江冉冉转身,双手也抱过他,贴进他怀里,“你给了一朵彼岸花生命,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她一定会一次又一次不断地找你,找到她的归宿。”
“谢谢你。”他说。
江冉冉:“谢我什么?”
“我活了三万年,这三万年里我一直都在等一个人。”宸夙说。
“等一个能把我这具死灰一样的躯壳彻底打碎的人,让我被困樊笼万年的心重见天光,让我身体里这缕日复一日凄厉呐喊、渴望挣开沉重命运枷锁的灵魂得到拯救。”
她感到他的温度越来越近,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钻进她后颈的毛孔。
“谢谢你救我,死神也有家了。”
海风流转,时空静谧。
朦胧的金色雾霭里,两颗心脏隔着相拥在一起的身体,同频跳动。
“对了,之前有一次,我跟肖学长聊天,”江冉冉说,“他一个人照顾了夏姐姐八年,我开玩笑说他是夏姐姐的人生救赎,你猜他怎么讲?”
宸夙嗯了声让她接着说。
“他说,不,是夏姐姐救了他,”江冉冉接着道,“他有一双最能看得清世间万千的眼睛,可在遇见夏姐姐之前,他说他看什么好像都没有颜色,他眼里的世界到处都是无尽的灰黑。”
“可是他……”
宸夙不解道,“我记得,他不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画画了吗?”
“画不出颜色呀,”江冉冉说,“别的小朋友都喜欢五颜六色的油画棒,可他手里从来就只有一杆铅笔,他能画出别人画不出的透视角度和立体光泽,却画不出别人眼里的颜色。”
“后来呢,什么时候有颜色了?”
“当然是遇到夏姐姐之后了!”
江冉冉道,“他跟我说,他第一次拿起彩笔,是在一张画了很多小朋友的铅笔画里给夏姐姐涂上了颜色。”
至于前后发生了什么,那就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了。江冉冉也不知道。
“宸夙……”
她突然闷闷不乐地趴在他肩上,“你说,夏姐姐到底为什么要那样?”
“好啦,别难过了。”
宸夙轻抚她的头发安慰,“传说大海深处连着另一个世界,她是去找她的肖昱了,他们现在一定很幸福。”
“你真的放得下吗?”
“放不下,”宸夙却笑了笑说,“但我还有全世界最好的冉冉啊。”
“哎呦你看看你!”
“来吧来吧。”
桑小北拎着三串用树枝串好的鱼跑来,架到火堆上,“百分百野生纯天然无添加海鱼,肉肥刺少,包鲜美的!”
“我都好久没吃过烤鱼了!”江冉冉犯了馋,“听说长兴街那边有家烤鱼店超级好吃。”
“等回东江我们就去。”宸夙说。
“诶,宸哥,”宸夙翻烤鱼的功夫,桑小北一眼瞧见了他左手腕上被太阳光映出辉的手表,两眼放光,“你哪弄得这么上档的手表,太豪了吧!”
“当然是你冉姐姐赏的。”宸夙斜了他一眼,“怎么,想要啊?”
“这我哪能要。”桑小北立马收回垂涎三尺的目光,摆摆手口是心非道,“这可是定情信物级别的东西,我可不能觑觎,必须要独一无二。”
“哦对,差点忘了!”
下一秒他突然清清嗓郑重起来:
“在今天这个……呃,这个……什么都不是的普普通通的日子里,我,桑小北,真心地祝福我宸哥和我冉姐姐,永远相爱永远在一起,平平安安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那必须的!”江冉冉美滋滋递了个wink给宸夙,“是吧。”
宸夙淡淡笑了下。
“唉,可惜了没带酒,”桑小北哀声叹气,“咱这高低不得走几个。”
“先凑合吧。”
江冉冉吹了吹烤鱼飘出的热气。
两人聊得越来越热烈。
宸夙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坐着,桑小北和江冉冉的声音在他耳边变得模糊,他的神思陷入了泥沼。
白头到老——从刚才到现在,他脑海里始终重复着这四个字。
有一颗被紧埋在最深的黑暗里的种子,突然在一瞬间爆开,流出它苦涩的汁液——他此前并非没想过这件事,只是每次,它刚在他心里露出头,他就说一不二狠狠把它压了回去。
他是死神啊,和她白头到老……
那是他求不得的奢望。
还有那些尚潜藏在背后黑暗里的不为人知的事——肖昱是被谁所害,妖域里究竟有什么,那些人背后到底是谁,有何计划,以及关于魇教主的一切。
暗处,到底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魇教主的魂魄,盯着江冉冉……
他望着大海,不敢去想以后。